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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大雪,使豫中平原变成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朔风卷着雪沙,在大地狂虐。
这一带的防寒设备是很差的,遇到这种冻死牛的大寒天,小户人家的老少们,只能窝在屋里的破棉絮堆里,像坡原上光秃秃的枣枝那样拥着雪团瑟缩。
只有官道边的酒肆里腾着热气。这座盒子似的土壁平顶房子,门有厚实的棉帘挡着,窗有黄白的窗纸糊着,虽说厅里的炉火并不旺,仗着人多火气盛,倒也显得热气腾腾的。
拥在这厅堂里的并不都是来买酒喝的。他们三五凑在一堆,荷包里有两个铜钱的,要一碗浊酒,加一小碟盐水花生米,只自顾自地喝着。荷包空的就只是说些天南海北的话儿陪着。
这时,在一个小间里,隔着个狗肉火锅炉子,对坐着一胖一瘦两个五十开外的老人。
弄不清他们是久别重逢有说不完的知心话,还是火锅里的狗肉不够火候?
筷子还是摆着的,盅里的酒仍然呈乌龟背形。他们只是絮絮地说着,就像来这里不是为的喝酒,倒是专为说话。
那瘦的捻着颔下稀疏的胡须,无限感慨地说:“五老爷,你在南京城做了这么多年官,哪里晓得地方上的苦情?如今的老百姓苦哇。十家九户都是挂起镰刀就没粮下锅。”
胖的那位五老爷下巴光光的,倒是唇边那两撇八字须,显出了一种特有的威严。闻言惊诧地说:“二先生,这我就不解了。不是有好几年没打仗了吗?”
瘦二先生叹了一声:“大明建国,太祖皇帝大封功臣,但这些功臣不但不感激圣恩,反而自持功勋,到处跑马圈地!再加上大批移民涌进,而且今年官府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征收粮食下手特别的狠,好像要把百姓家的粮食搬完,这般横征暴敛,与战灾又有什么两样?”
胖五老爷点点头,忧心忡忡地说:“这些都是小事,只需忍下这几年阵痛,以后的光景也会好一点了。怕只怕雪上加霜,战火又要重烧。”二先生追问道:“朝廷里又有什么要打仗的动静了?”五老爷抹了抹八字须,沉吟半晌,说:“那倒没有。整个京师一片歌舞升平,哪有打仗的动静?”
二先生很不解:“那五老爷怎说有仗打?”五老爷叹道:“这事只怕由不得万岁爷了。万岁爷不想打,人家北边要打,战祸还是难免的呀!”
“不是听说,今年徐大将军刚刚把王保保重伤,又俘获纳哈出之子,咱们大明打了一场大胜仗吗?”
“打败是打败了,有些事情你不知道的。”五老爷愤然说着,一口吞下了满杯酒。
待他放杯时才猛然觉察自己的失态,忙将空杯举向对方,歉然说:“二先生,失敬了,失敬了!请干请干。”待二先生喝罢,又给五老爷和自己续满酒时,锅子里正鼓噪得厉害,腾腾的热气冲出阵阵热闹的鼓点声。
他一手揭开锅盖,一手举着筷子在锅沿上轻轻点了点:“五老爷,趁鲜,请!”他从五爷紧拧双眉吐出的那句“有些事……”的话里,听出其中定然包含许多他闻所未闻的秘闻要事。他极想洗耳恭听,但见五老爷一副心情沉重的表情,明白不是追问的时候,便用劝菜敬酒来调和气氛。
果然酒菜入喉之后,五老爷心情有了好转。他嚼着一块香喷喷的狗肉赞不绝口:“还是家乡的狗肉火锅好呀,十五六年没吃到了,今天入喉,连南京城有名的盐水鸭也觉得没滋少味了。”
二先生打趣道:“莫非五老爷是恋着家乡的狗肉火锅才告老回乡的?”五老爷莞尔一笑:“莫非老兄以为我是在南京城里享福不成?这你可是大大的错了。”
二先生不解地睨着五老爷,酒杯停在唇边忘了喝。五老爷从那眼神里读出了他的疑惑,一口吞下杯中酒,“我在官场熬了半辈子,好歹熬过了蒙元和我大明两个朝代,也上个六品,若在地方,自然也算个有权有势的人物了,可在京师,真正只是个小芝麻粒儿,见官矮一截。何况最近朝廷不稳,有小人当道,jian佞专权,要做一个小官更是难上加难了。留给我的只有告老回乡这条路了。”
二先生干掉了杯中酒,不由奇怪的问道:“听说咱们皇上是位英明的君主,特别讨厌贪官,在皇上的旨意下正在整肃吏治,五老爷何来此言呢?”
五老爷点点头,双手抱拳道:“皇上的用意是好的,只是怕他的旨意被一些有心人拿过来作为清除异己的工具而已,朝廷上的事情,你不知道,就你刚才说的,今年官府征收粮赋特别的凶悍,可知道为什么吗?不过是名、利二字而已。”
二先生惊讶地问:“五老爷此话怎么讲?”
五老爷压低声音说:“一点也不假。说起来这已是今年八月间的事了。对了,七月胡丞相上任,八月二十三,皇上下旨命天下府分上中下三等:粮及二十万石以上的为上府,知府秩从三品;二十万石以下的为中府,知府秩正,四品;十万石以下的为下府,知府秩从四品。你想想,以粮分品级,那些当官的那有不卖命的。”
这一番话,直听得二先生目瞪口呆。他不住摇头感叹:“真想不到,真想不到!原来以人口定府,现在以粮食定,怪不得、怪不得,皇上怎么会这么去做呢?”
五老爷一连干了三杯酒,似乎是将满腹的愤慨就着酒液吞入肚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