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我从未见过,可是,莫违是实实在在,让我看着他走了的。莫违,莫违,下一世莫要久违。这一世空留了一个名字,却连一声爹都不曾唤过,连这人世的路都一步不曾踏过,连这人世的好与不好都不曾睁眼看过,就那么静静地睡了几年便去了。想到莫违,我就问自己,为何莫违生下来便是为了等死?他错何在?为何我生下来便药不离口,我又********?”
昭岚呢喃道:“我也这么问过自己。”他所遭遇的,他也想问一句,他错何在?
“等到将道理想明白以后,我便知道我一直恨错了人。再后来,恨,终于找对了方向,却又恨自己不能有所作为,便连恨也是无力。那时,我才终于体会你的苦楚。脑子清醒了,我便知道,有那些人在,或许有没有你的出现,爹爹早晚都是逃不过的。我后来不恨你了,却又怨你,为何你不早些来呢?或许你早些来,爹爹便能躲过一劫了。我知这样想——,也是不对的。”女子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若是你不曾来,那才是好。因为,那样你便是不曾经历比我更深的痛。
“昭岚弟弟,你会不会怨爷爷?”
昭岚微微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不知她因何忽出此言。
“我知聪敏若你,不会不懂。我是愚笨的,总以为你来了以后,所有的事情都开始围着你打转,爷爷那些在我看来不可理喻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了你。直到后来联想起幼年时,爷爷那些莫名的规矩和怪异的行为,还有那偶尔说不清的神情,便都明白了。他是从很早便想着要替莫违报仇的,从莫违还不曾离世时,从你还不曾到来时。”
“或许,是为他自己报仇,为他无欲无求却不能保全家人而报仇。他既想好了要报仇,早晚是要付诸行动的。只是恰好你来了,恰好你又那样聪慧过人,恰好你合了他报仇计划里的那人。昭岚弟弟,爷爷这般利用你,我不敢叫你不怨,但,能请你不要怨得太深太久么?怨恨,亦是为难自己。”
昭岚摇摇头,低语道:“我从不曾怨过他。他也曾说过请我不要怨他的话。他大抵是怕有朝一日,我明白了自己被他利用会感叹自己可悲,可我,却从一开始便感谢他让我有了这样的机会。因了替他了却恨意,我也得到了我所期望的力量,我需要那些。只有足够强大,日后方才能够报我自己的仇。对他,我没有怨恨,唯有感激。我始终记得,我来时,一无所有。”
女子听了,看着脚下的水流沉默许久。
如今回想,自己当初恨他是多么幼稚可笑啊!就在自己以为被所有人弃之不顾时,他却正坦然地面对那些私心里的算计和偏颇,还要忍着他自己的疼痛去安抚别人的创口。自己和莫违的亲人呵,本也是他的亲人啊。
昭岚悠远着眼神发了一会儿呆,忽然道:“玉姐姐,我并没有让前皇后死。”
女子抬脸看着他,静等下文。
昭岚忽而诡异一笑,朝女子道:“礼部拟表意欲让她给先皇殉葬,我未允。我让她活得好好的,既不让她冻着,也不让她饿着。就是——,每天让人去给她作戏。扮的是一个华衣女子在屋里同一个年轻男子说话,窗外恰恰走过另一个年轻男子。然后,窗外的那个明明听见了却故作不知,只是此后,和先前那个再一同吃饭、饮茶,便时时在他杯盏中加些东西。后来,同女子说话的那个到底发现了,偷偷寻了人将他杀了。再后来,他自己也死了。”
“那两个年轻男子,一个是前皇后之子,一个是李太妃之子?”女子神色不自然了一瞬,随即道,“聪慧如你,这样的隐讳之事,你不当讲的。”
昭岚吸一口气,道:“其实我并没做什么,只是买通了宫人,令他们适时嘴快一些罢了。那些谋算他人的话,是他们自己说的,害人的毒药,也是他们自己下的。可惜偏偏是,那话,被不当听的听了,那药,被不当见的见了。我让人所做的,不过是‘碰巧’而已。说与你知,因你是莫违的姐姐,因你是玉姐姐。”
“得你坦言,澹台玉之幸。”女子叹道,又问,“李太妃可是因为对此生疑,才勾结了郡王作乱的?”
昭岚不以为意地摊摊手,无辜道:“我只看她每日吃斋念佛,哪里知道她在想什么?他们要说什么便由他们去说,要做什么便由他们去做好喽!反正,总会有人看不下眼的。”
澹台玉见他这般模样,忽而噗嗤笑出,带了一丝俏皮揶揄道:“果真不与你相关,不过是他们自作孽不可活罢了。”
“嗯。”昭岚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昭岚弟弟,那你最近又做了什么顺应天意之事?”
昭岚掂量一会儿,才应道:“再过两日,瀚宇皇帝要行冠礼了。”小心翼翼说完,从眼角偷偷注视澹台玉。
澹台脸上果然僵了一瞬,随即眨了眨眼,眨去眼底浅浅的湿意,幽幽轻吐道:“莫违若还活着,是该行冠礼了。那样好看的孩子,束冠后得要迷煞多少女子啊!”顿了顿,转头看着昭岚的脸,慢慢试探着伸出手,见昭岚未有抗拒之色,轻轻摸了摸他的脸,勾起唇角温柔笑道,“爷爷他们都说,昭岚弟弟长得像姑姑,瞧着比莫违还好看呢。没几日快十九了吧,再过一年也真正要弱冠了。能看着昭岚弟弟行冠礼,我也是高兴的。”
昭岚握住摸在自己脸上的手,轻轻蹭了蹭,借着那一低头,一滴晶莹滑入瀑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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