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眉忍不住一声轻叹。
是恨是恼,是苦是累,何必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呢?连饭也不肯好好吃,又如何有气力去带兵打仗?隐约想起,自己似乎从未像一般女子一样,为他做过一餐饭,哪怕是熬上一碗汤。可不知,倘若此刻自己捧上一碗热汤与他,他可还肯欣然接下?一定不会!便是那汤是从唐彪手中接过,转呈了他的,他也一定会拂袖摔了那碗。
便是想要为他素手做羹汤,如今,也是再没有机会了。
不由又想起,临别那日,他曾戏语,她手一挥便将他一张上好的檀木大床送了人,这样持家可算不得贤惠。便是在那梅花树下,将去的前一刻,他还笑语,说她定然不擅针黹。她从未操心过他府上的内务,她的针,也从未有过绣线缝纳,哪怕是给他绣块不像样的帕子。唯一对他做过的,便是那日扎醒了他,好让他就医。
鬼眉扯唇自嘲,面泛苦笑,自己还真是同贤惠二字无缘得厉害。
又忍不住心中叹惋。是啊,便是这样半点贤惠没有,连茶汤也不曾亲手奉上一碗、一块帕子不曾为其绣过的人,偏就能得过他那样的诚心以待。他那样满心欢喜地看着她,却从未觉得她不好,也从未要求过一碗羹汤、一段针线。
如今,那样的真心,便是挥汗做出龙肝凤髓,呕血绣出满幅画屏,也再唤不回来了。
再往前,一道薄薄的布帘,他,便在里边。
鬼眉又在原地踌躇了片刻,终是鼓起勇气,撩帘走了进去。
营帐再大,也比不得家中宽敞。那道薄薄的布帘一撩,一张无比熟悉却又尖瘦得似乎有些陌生的脸,便闯入了鬼眉眼中。
内间不大,也没有床,只是临时用木头架设出一个略略高出地面半尺的台子,勉强算得是方矮榻,铺了毛毯被褥。池凤卿此刻便安静地睡在那矮榻上,微微侧卧向内,露出大半清晰的面庞。
鬼眉轻轻端起榻前的炭盆,往远处挪了挪,又转身将门帘撩起一半,散了散烟气。尽管那炭盆里烧的是上贡的优良无烟木炭,每根都经过内侍监一一细致挑选,连长短粗细都一般无二,她仍是怕熏坏了他。脑子里始终留着,那日他高烧不退,屋子里炭火熏得他越发灼热不减,面赤如染。
回转过来,又怕他冻着,轻轻提起榻前的一块兽皮毯子,往那被子上加去。见他微微动了一下,恐怕惊醒了他,好半天才敢将毯子轻轻放下。然后自己在拖至榻下的一截上坐了。
只那么静静地坐着,就着微光静静地看着睡梦中的他。
几次想要抬手触摸一下那张瘦得让人心疼的脸,终又是怕扰了他,再几度放下。然后,便有温热从眼眶中一滴一滴滑落,无声地跌碎在身下。接着便是成行,成串,滚珠如帘,倾泻如雨。直默默地仿似要干涸了身体里全部的水,才见收见缓。过了片刻,又再滚滚而下。
这场泪雨,时大时小,持续了将近大半个夜晚才肯停驻。鬼眉也就这么不动不挪地在池凤卿身边静坐了大半个夜晚。直到夜色彻底沉沦进黑暗,即将迎接黎明曙光时,她才轻声自言自语道:“说好了要陪你过年的,幸而遇得巧。此刻已是初一,我也算在此事上再没有骗了你。”说完,便如一阵暗夜清风,悄然而去。
在她离开的背影之后,那榻上的人,却忽的睁开了双眼,布满血丝,布满了迷茫。
无爱无恨么?原来是分不清爱恨。有爱有恨,只不过模糊了界线,分不清孰是孰非。
池凤卿僵硬的胳膊慢慢探出被褥,伸向那半边兽皮,触手一片冰凉泅湿。那满是迷茫的眼中,瞬即也涨潮漫水,涌出眶外。接着便翻身坐起,透过半开的门帘,追看出去。却哪里还有鬼眉的身影?只有他匆忙间未及脱下便随身滚进被中,陪着他捂了一夜的衣衫,此刻渐渐冷却温度地贴着他。
唐彪和鬼眉行至帐前时,他早已得了消息,吹熄了灯烛,静坐在黑暗中听着帐外若有若无的说话声。接着便听得鬼眉那句让唐彪先惊后喜的话,也惊得连忙飞身入内,和衣滚进了被中。然后凭着内息,听得她撩帘进帐,时走时停。
终于听得她进了内间,心跳得几乎蹦了出来。压着气息听着她动作,辨识着那熟悉的茶香味道时近时远,他的心便跟着忽上忽下。在那双手轻扯兽皮盖上他身时,他几乎差点儿弹跳坐起,终是不知该如何面对,生生忍下。最终,那淡淡茶香在身边落定,他的心,似乎也跟着静了下来。
然后,隐隐感觉她的气息有些不稳,似乎是在悄然落泪,他的心便也跟着潮湿。很想抬手去擦拭那脸上的泪痕,抱了她给予轻轻安慰,如同最初在梅花树下拥她在怀。却生怕惊了她,没敢动弹。更怕,这是一场梦境,随意一动,便又回到了那缘起缘灭的梅花树下,如同最后那日,粉碎成一地殇逝枯萎。
此后,便在暗夜中一呼一吸着她的茶香,回忆往昔的点点滴滴,任她那无声的哭泣落在心里,慢慢积聚成一个水泡,渐渐胀大。直到听见她离开时的一语轻言,瞬间碎裂。接着,便湿了他的眼眶。
池凤卿木然呆坐了片刻,然后缓缓起身,到了外间。然后凭着昨夜的感觉,顺着鬼眉的脚步一步步重新走过,将自己的脚底印在她留下的足痕上。学着她昨夜可能的动作,从障壁到桌椅,再到几案碗碟,一一摸过,感受她指尖留下的温度。
一刹那间,时空仿佛错位,犹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