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贯的小雨扬洒如细针般落下，稀稀疏疏的暑气淡得几乎了无痕迹，周国的朝堂在这不间断的雨日中亦弥漫着一股萎靡之气——
江淮死了。
猝不及防地死在了平阳乱民的刀剑下，结束了曾经一代枭将的一生。
自先太后起，一直致力平衡的朝堂骤然犹如被撕开一道巨大的缺口，以兵部尚书为首的江氏羽翼不可避免地受到冲击，同时不可避免地拉开了新的政局。
最明显的后果直接反馈在不亚于兵变的躁动上，在兵部一片人心惶惶与浑水摸鱼中，慕容瑾前所未有地感到了棘手。
以江淮宝刀未老的身手不至于能被区区乱民伤了性命，慕容瑾想也知道定然是有人从中作梗，趁机谋害了他。
可无论再如何怀疑，再如何去追查真相，他的死已成了定局。令慕容瑾大为头疼的除了短时间内找不出适合的继任者之外，依照孝礼，镇守北疆的江淮之子江远须回京丁忧。
而北疆的四十万大军一旦失了统率他们的熟悉的将领是件极其危险的事情，很有可能会生出一些无法预料的事端，若有外敌趁机挑拨、发难，也可能将会产生不可挽救的后果，这对于江山和君王来说，是为极大的隐患。
一想到这些，慕容瑾的喉咙就不由自主地涌上一丝腥甜。
一直以来他之所以能容忍江氏的存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爱惜顾虑到江远领兵作战的才能，要知道三军易得，良将难求，今时的周国不比五十年前的周国强盛，先帝好享乐，即使有先太后的压制，也提拔了不少长袖善舞的官员，那些人恭拥在帝王身边，整日想的是投君所好，暗中又抱成一团排挤有才能的官员，先太后在时他们还算有所收敛，但先太后逝后，那些小人便猖狂了起来，借着狩猎设计陷害了曾斩杀过他们当中一人的车骑将军，还大肆蛊惑先帝，将多而君威轻，意指武将有不臣之心，惹得先帝解了不少人的兵权，一度令边关无将可用，祈凌白氏因子嗣少而日渐式微，江氏趁机壮大，慢慢开始在最重要的北**揽军权。
而江远与江淮及江氏其他子弟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他的野心不大，且是真的喜欢征战沙场，他十五岁时便杀敌成名，有勇有谋，缔造了大大小小以少胜多的战绩，被人称作“军中小诸葛”，即便同样是年轻英杰的沈沉良也望尘莫及。
慕容瑾从埋在北疆的暗桩处得知了他不少骁勇的事迹，远比传回京中的威名还要多，他对江家无感，对江远却是爱惜不已，无人可知他数年前便早早秘密与之结了盟。
一年前，若非江远并未按照江家所谋划的孤注一掷地举兵支持宁王上位，他的皇位之争必然会头破血流。
他的心思不足为外人所道，留江氏一族在朝中任重职，便是制衡祈凌白氏、荥阳卫氏、京中沈氏、徐氏、宋氏、赵氏等。
他与江远的盟约亦不足为外人所道。继位后不杀江家人，便是盟约中的一条，他可以软禁江太后，可以冷落江凝雪，可以不着痕迹地打压江淮，却不可轻易杀了他们，便是应约而为。
他所做的一切，在不同时期内所走的每一步都有他特定的谋划。
此番赈灾刻不容缓，他之所以会让江淮与沈穆之一同前往平阳，本就致力于牵制和拔擢。江家与沈家素来对立，江淮老谋深算，沈穆之又心细如发，两人一文一武，年纪与经验上互补，既可快速解决灾情，亦防止了互相勾结，做下蒙骗君主，昧压百姓的勾当。
待二人功成返京，他便能按照设定的计划进行奖赏，江氏之前虽被他刻意打压过，却可借此机会抚恤一二，稳定江远的护国之心。而沈穆之，也可在功绩上记上一笔，为将来的擢升做准备……
他殚精竭虑，步步思量，预计了种种，却独独未预计到江淮会死于平阳，这样的结果无疑给了他重重的一巴掌。
当初为了严防二人互相倾轧，影响赈灾效率，他还特意增派了不少护卫。自然他也有私心，料想沈穆之终究年轻，不敌江淮老练狠辣，便使那些护卫偏向于保护沈穆之的安危，就算护不住沈穆之，也可从中收集证据，为将来所用。
熟知沈穆之只受了可有可无的轻伤，反倒是江淮出了差池，丢了性命……若早知会如此，他何至于同意江淮前往平阳赈灾。
若问慕容瑾是否心悔，他确实是心悔难言。
至少在十年内，在他厉兵秣马，彻底能把控皇权之前，他不意取江淮性命，与江远君臣之间产生嫌隙，不意夺他兵权，不意因为丁忧而空置一名良将三年。
可万事敌不过无可奈何，明知不能为却依旧要为之，他着实恨透了打破他的布署，在背后谋害了江淮性命的贼子。
唯一勉强能够安慰帝王心的是，虽然此时并非良机，对慕容瑾来说也不全然无利，江远守孝期间，他从多年前就派去蛰伏在江远身边、威信渗透于北疆的副将有了独自磨砺之地。
思定后，慕容瑾控制着咽下喉咙间的一口血，吩咐福禄研磨，边提笔边道：“替朕传三道旨，第一道发往江府——江淮江大人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加封一等国公，享棺椁五重。第二道发往后宫——江氏充仪温雅淑恭，蕙质兰心，晋为淑妃，允其在江国公尸裹归来后出宫服丧七日。第三道发往北疆——威武将军江远即刻带职归京守孝，兵符交由副将代为掌管……”
写完圣旨，慕容瑾手腕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