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者,泉也,积少成多,如江河流布天下。小溪和大江都是河流,却有根本不同,小溪潺潺,大江而奔流汹湧。对于当政者,理财与一家一户大有不同。小民只盼钱多,日用之余,还有积蓄。而对于当政者来说,不管是量入为出,还是量出为入,根本都是要把钱花光。如果花不光,这钱存起来没有半点用处。如果不够花,小民则借贷,当政者怎么可以借贷呢?一时遇到难处,可以开源节流,可以加税,可以多印钱,总之钱从民间来。是以朝廷行债务,不是为了借贷,而是别有目的。这一点要清楚,国债之类的官方债务,从来不是朝廷缺钱,向别人借贷之用。”
说到这里,杜中宵仰头喝了一杯酒,看着窗外流淌万年的汉水。这条河流,是汉朝名字的来源,也是后来汉人名字的来源。古人不知其从哪里来,不知哪里去,称其为天汉。自己到这附近为官,经过了很多事,做出了些成绩,但官场和生活都一片平静。在这平静当中,学到了很多,也认识了很多事情。
这一两个月,自己确定要调职离开,重新整理,有了很多想法。这几年自己的施政,有的有意,有的无意,整理时想到很多事情。天下间纷纷扰扰,许多事情都是为一个利字。朝政错综复杂,很多事情都是为了一个钱字。执政者只要理清了钱政,很多事情就应刃而解了。
沉默了一会,杜中宵道:“今天与两位说这么多,其实是我这些日子在思索,对于朝廷来说,怎么能够长治久安?对于天下,如何能太平无事?对于百姓来说,如何能安居乐业?”
王安石听了就笑:“我们少读圣贤书,登第为官,有人不想如此?”
杜中宵道:“是啊,人人想,但却没几个人做到,更加没有几个人能想出办法来。”
韩绛道:“听待晓的话,你想出办法来了?难得今日,我们洗耳恭听。”
杜中宵笑了笑,道:“未必就对,做的事情多了,难免有些想法。自古以来施政,上古三代之事不得其详,商周史料尚存,可以大略知道一二。商与周都是分封建国,是为封建。天子为天下共主,分封各姓于各地,世有其地。天子之下有诸候,诸候之下有大夫,大夫之下有士,父传子,子传孙,寄望于子子孙孙传万世。始皇奋六世余烈,扫八荒而制,归天下于一统。自此之后,一千余年间虽有反复,分封天下不得人心,大一统为天下共识。至于今日,天下郡县,除羁靡蕃部,再无封建。我们现在议论治国的办法,应该向前看,推进天下之大一统,而破除封建。破除了封建,很多事情就不存在了。”
韩绛笑着摇摇头:“本朝治下,皆为郡县,官是流官,吏为属吏,岂有封建?”
杜中宵道:“本朝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此事人人皆知,难道是随便说说的?寻常百姓接触到的人物,就是差役小吏,又何谈没有封建?若没有差役小吏听令,百姓眼里,官又是个什么东西?”
这话听着有些刺耳,一时几个人都没有说话。话虽然难听,道理却是这么个道理。没有手下的差役公吏听令办事,就凭几个官员,在地方上能办成什么事情?没有公吏差役捧着,百姓眼里官是什么?
杜中宵又道:“官员在地方,理政为治民,淳风俗为教化,最重无过于此两事。都是官员用各种办法做好这两件事,至于百姓们怎么想,安乐不安乐,其实是不怎么在乎的。秦用法家之术,一统天下后二世而亡,人人皆知其害处。汉承秦制,其实岂止是汉,百代皆行秦政治,方法变了,本质没变。什么是秦政治?就是自上而下,一根棍子从朝堂捅到地方。朝廷力有不逮,才有公吏差役,帮着做事,同时把朝廷下来的官员捧起来。吏有封建,就是朝廷还没有办法,把最后的地方封建破掉。这只是个方法问题,只要朝廷的实力强了,最后的封建也可以破掉。秦时一切以上意为尊,小吏同样可以不封建,役同样可以远处征。只要不在自己的地盘,他们就是朝廷的一部分,并不妨碍大一统。”
韩绛皱眉:“如此说来,封建是为了省钱?秦二世而亡,亡时强军犹在,财宝堆积如山。”
杜中宵摇了摇头:“说省钱也不对,而是为了省事。天下封建,只要与朝廷比起来,如星月与日光争辉,便不足以威胁到朝廷。哪怕是周,各封国如果没有互相兼并,只是小邦,如何能威胁周室?把封建推到县下面,甚至推到地方势力人家,天下不乱,他们还能翻了天不成?只要稳住他们,朝廷捅下来的这根棍子,就太平无事。这样说,是行秦政治,治理天下是从上而下,而又参用周法,不完全大一统,地方上还有封建在。大户可以传承数百年,把持地方,而又无力对抗朝廷。现在天下内忧外患,这两年好一些了,前几年糜耗钱粮,处处缺钱,搜刮得狠了,乱子不少。外有强敌契丹,党项又乱,再添外患。有识之士各凭智慧,各抒己见,改良朝政的办法。现在看来,大多不靠谱。”
“根本上不变,什么好办法,都无用处。纵救得一时,时间久了,又会成一害。其间核心,无非是两个字。第一个字是钱,第二个字是权,权和钱结合起来,就是封建。为什么这么讲呢?朝廷大一统,如果有朝廷之外的人,既有权又有钱,那就自成一体,朝廷管不到,就成封建了。吏有封建就是如此,地方上的大户有钱,做吏了又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