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抬起头,怔怔地望着深黑如墨的天空上,那一轮巨大的圆月。
月光冰冷而苍白,那足以冻结灵魂的温度让他无法控制地浑身颤抖着,却仿佛又有冷汗不停地从发根渗出,沿着脖子爬下脊背与胸口,留下的痕迹又冷又痛,像是被一柄锋利的匕首缓缓拉出一条又一条伤口,血液却在涌出的一瞬间冻成了冰。
这是梦——他绝望地告诉自己,一遍又一遍,但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陷入这样的梦境,更不知道该如何逃离。
他甚至是清醒的,清醒地知道自己身在梦中……或那曾经的噩梦终究变成了现实。
他只能死命地瞪着月亮……即使明知那根本不是月亮。
那是一只巨大的金黄色的眼睛,黑色瞳孔缩成细细的一条,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缝隙,冷漠地俯视着他。
他毛骨悚然,却无法移开目光。
他不止一次地梦到过这一幕……梦中他脚下只有无尽白骨。但此刻,让他浑身僵硬地站在那里,一步也无法挪动的,是比白骨更可怕的东西。
如果不去看,就可以当它们不存在。如果不去想……他没办法不去想。
“……埃德……埃德。”
熟悉又陌生的呼唤如掠过旷野的风声般响起,把埃德的目光从天空之上拉了下来,茫然地投向前方。
诺威?逐日者,他那许久未见的精灵朋友就站在他的面前,金发披肩,绿色双眼如阳光下深绿的树叶……脸上却没有他熟悉的笑容。
“……你不是他。”埃德听见自己扭曲沙哑的声音。
即使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孔,他也能分辨得出。那根本不是诺威。
诺威的眼神总是平静又充满生机,不是像眼前的精灵这样,既年轻,又苍老,透明得仿佛清澈见底的小溪,又枯寂如时间的旷野。
三百年的时间,还不足以让一个对世间万物都充满好奇的精灵拥有这样的眼神。
“诺威”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长久地凝视着他。没有回应他的质疑。
“你得离开这里。”他说。
“你到底是谁?”埃德瞪着他,固执地追问。他已经受够了这样的“启示”……他不想再被任何一种力量所摆布。
精灵沉默了很久。他的双唇始终紧闭,埃德却渐渐能听见他声音。如冰雪消融时潺潺的水声,清冽地流进他心底。
“他们称我为‘极北之光’,那时我的白色的城墙会如积雪般反射出太阳的光芒。”
“……米亚兹-维斯。”埃德轻声念出他真正的名字,奇怪地并不觉得惊讶。如果一座屹立了数百年的城堡就已经拥有自己的记忆。一座历经数千年岁月的城市,为什么就不能拥有自己的灵魂?
“你得离开这里。”精灵再次重复。
“……我不能。”埃德绝望地回答。“我做不到……他们不肯放我离开。”
小腿上似乎有什么东西猛地收紧。埃德浑身一震,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
一只又一只白骨嶙峋的手紧紧地缠绕在他的腿上,而他能从每一张看似毫无分辨的、苍白干枯的面孔上看出他们原本的模样。
他认出哈塔,地精小小的脸皱成一团。就像它抽搐着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一样,失去焦距的圆眼睛里带着无尽的怨恨与恐惧,直直地瞪着他;他认出那个他从不提起却也从来无法忘记的、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年轻人——那个在冰原上的洞穴里。死在他剑下的死灵法师,他夺走的第一个生命。他的血曾经滚烫地溅在他的手上……他认出提姆,倒在五月节的灰雾中的牧师,认出罗威尔,认出布劳德,认出那些消失在柯林斯神殿的迷雾中的圣职者们,认出贝林,认出他无法救出的塞尔西奥……
他认出瓦拉。
鲜血与怨恨扭曲了她曾经柔和精致的面孔,空洞的双眼仿佛无声地责备着他的软弱与无能——他没能为她复仇,他放过了那个陷入疯狂的国王,任由她无辜死去……
白骨刺入他的腿中,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那尖锐的疼痛,却依旧无法醒来。
这并不是梦。
“……帮帮我!”埃德乞求般向精灵伸出手去,“让我离开这里!”
“我做不到。”精灵悲伤地注视着他,“我没有那样的力量——这是你自己织出的梦境,自己所创造的世界,埃德?辛格尔……只有你才能救你自己。”
埃德依旧僵硬地向他伸着手,好一会儿才无力地垂下。
梦……这怎么可能只是梦?
这里是他的终点,他灵魂的坟墓,他所犯下的错和他无用的悔恨会埋葬他……
“对不起……”他低泣着,在梦中感觉到眼泪冰冷地从脸颊滑落,一声又一声绝望地重复着,“对不起……”
——但如果你永远留在这里,或许就只能对更多的人,说更多再也来不及的‘对不起’。
似乎是在很久很久之前,另一个要美好得多的梦境里,有谁轻声叹息着这样告诉过他。
埃德眨眨眼,模糊的视线里,塞尔西奥苍白的小脸上隐约有一丝不肯放弃的希望。
——他还没有救出他。
.
埃德猛地抬头,后脑重重地磕在了石柱上。
那一声闷响,而不是随之而来的钝痛,让他真正地清醒过来,在短暂的时间里努力回忆着自己为什么会坐在自己房间外面的廊柱下,面对着夜色中黑沉沉的后院。
周围一片寂静,没有一点人声,也不见平常会在走廊上来回巡逻的守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