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一呼,宣安殿两侧的石狮似乎霎时变得鲜活生动,细碎微光浮动于石狮獠牙四周,更使本就形态凶恶的石狮愈加狰狞。
耳后忽然掠过一缕暖风,薛沉璧下意识顾望身后,漫长的汉白玉甬道将长阶劈开两半,她不由自主地就回想起前世她被京都卫以剑抵颈押进宣安殿的情形,亦是这样冗长到令人窒息的甬道,如今望去却平白有了几分高处不胜寒之感。
甬道尽头仿佛立了个人,她眯眼凝神眺望,那身影又消失不见,方才那惊鸿一瞥约摸也只是她的错觉。
沉重巍峨的殿门似一只羽翼丰满的鸟儿,候到那一瞬便挟着千钧一发之势脱开双翅,宣安殿内景终在薛沉璧眼前渐渐清晰。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各个持着玉白朝笏噤若寒蝉,如履薄冰。容熙一身九龙冠冕正襟危坐于上首,十二冕旒后的面容看不清晰,他以手支颐,手指蜷曲,指节有一下没一下扣着扶手上的龙头,光洁能照见人影的丹陛下乌泱泱跪了一地衣色纷繁的大臣,有的脊背还瑟瑟发抖,看起来颇有些滑稽可笑。
薛沉璧琢磨,作为一个年仅十岁且尚未进过宫的臣女,她需拿捏好分寸,神情姿态既不能太过惊怯贪婪失了声誉,又不能气定神闲引殿中有心人生疑。她沉吟片刻干脆隐在薛老太太身后,借着人群挡了身形,便不再引人注目。她垂下眼眸屏息碎步急趋,倒也无什么错处。
“殿下之人可是薛府家眷”容熙启唇询问,低沉醇厚的嗓音似千钧重负的铜权,压得没见过世面,生性欺软怕硬的薛老太太双腿一弯,膝盖直直撞上了冰凉地面,那声“咯吱”的脆响令薛沉璧牙床都不住得酸了一酸。
张若芷骇得说不出话,只得频频点头应承。她年轻时生的花容月貌,在安和县一代是艳名远播的美人,她爹乃地方官,官职高不成低不就,几度想将她赠给远道而来的京中钦差大臣做妾,以此谋得更高的官职。
张若芷自负美貌,年少时也曾做过麻雀飞上枝头的美梦。那光景先帝尚龙体康健,大周女子皆奢求托身于储君容熙,容熙容貌俊美,又位高权重,九五至尊的位置不过是朝夕之事。
张若芷还未出阁时就幻想过无数次见到这位大周人交口称赞的良人的景象,明知是奢望,她依然止不住自己对肃京的神往,这神往最后终止于她被薛耀为妾的那日。
破天荒见到自己年幼时的心仪之人,张若芷绝想不到会是这番境地。她战战兢兢跪于冰凉刺骨光可鉴人的地面上,以极度卑微的姿态伏在他的脚下,听他威严地唤出自己儿子,真真是生不如死。
薛沉璧见张若芷暗瞧脸色忽红忽白,敛了嘲弄神情索性做起个只听不说的花架子。她目光在丹陛前逡巡一番,父亲薛怀毫发无损,而薛忖在牢里关了一夜,现下被扒了官服仅着了件单薄中衣,中衣破烂不堪,后颈处还浮上几道血痕,看起来甚是狼狈,容熙冷笑道:“朕却是不知,今年的新科状元竟有通天本领,对试题谙熟于心,即便是拿我朝过目不忘的才子同你相比也不及你的一半。”
薛忖咬牙颤声道:“微臣所言千真万确,策论文章皆是微臣自行揣度思索而作,绝非窃取而来……微臣的一甲乃名正言顺!”
薛老太太两腿一蹬几乎要昏过去,伸出皱纹斑驳的手指向薛忖惊呼:“忖儿,陛下这是何意”
薛忖偏头咬唇,喃喃道:“奶奶,你要信忖儿,忖儿是清白的!忖儿是天经地义的状元郎,不是与昏官同流合污的宵小之辈!”
“奶奶自然信你,定是你大哥构陷于你才害得你被陛下猜忌!陛下!老身的孙儿是万万不会做此等下作之事!请陛下明察!”
“朝堂之上休得喧哗!端肃朝堂岂是你们可以随意失仪的?”高旭立在丹陛旁,自司礼太监手中取过一沓长卷,随意翻了翻,从里面挑拣出几张,向容熙行一礼后尽数扔在薛忖面前,厉声道:“微臣从未见过这般的答卷,边角处皆被人涂抹上了记号,恰巧涂上此等记号的贡生秋闱一试中均入前三甲,若说没有猫腻,微臣宁可卸印辞官也不会眼睁睁看着陛下受人蒙蔽!”
容熙耳听高旭慷慨激昂的陈诉,唇畔的弧度凛冽,而他的视线却柔和,幽幽目光落在薛沉璧身上,如同一枚石子落入冷湖,泛起丝丝缕缕的涟漪。
薛沉璧垂首抿唇,对那芒刺在背的视线若有所觉,她压住抬眼探寻的yù_wàng,仍是规规矩矩跪在殿中,只凝神听薛忖的开脱之词。
容熙牢牢盯住丹陛下的纤小的小姑娘,颔首道:“高爱卿有心,朕依稀记得丞相的侄儿在此秋闱之中亦进了前三甲,”高旭心细如尘,当下弯腰从一堆纸卷中抽出一张字迹模糊,笔法僵硬稚嫩的,双手捧给司礼太监,扭头死死瞪住泰然自若的姜复,面色阴沉不甘:“陛下圣明,丞相姜宽的家侄果真也有此印记,正正中了第二名榜眼……”
“看来之前是朕低估丞相的谋略,丞相不仅能决议政事如流,就是教导下辈也如此用心谨慎,只是,”容熙语气陡然拔高,殿中地龙内的银炭浅浅“噼啪”一响,他隐忍的尾音在那声响中倏地似金石擦鸣般尖利,又如琴弦崩裂时的铮然,强行灌入姜复的耳中,震得他神思接连恍惚几瞬:“不知这印记是否是丞相所教”
不愧是在宣安殿和高位上摸爬滚打十数载,又俘获长公主芳心的丞相,他嘴角的笑容只凝固须臾,顷刻便恢复如初:“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