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说的极为隐晦,但他还是听出了些许门道,“‘认为’,这个词很有意思。莫非仿生人自己对此有不同的见解?”
“或许只是一厢情愿吧。”戴维的目光落在了伊丽莎白·肖的休眠舱上。
维兰德的仿生人构思实际上来自于生化人的创造者伊尔顿·泰瑞尔,后者也是前者的导师。和仿生人相比,生化人有着诸多缺陷,比如寿命无法超过四年,功能有限,无法全面模拟人类的机能。大部分的生化人只拥有少量固定的功能,他们无法学习,也无法改变自身的行动模式。然而生化人却不是完全受到控制的,为了解决四年大限,他们会发起暴动,反过来威胁到公司上层,因此公司会派出银翼杀手将寿命到限的生化人处理掉。即使如此,伊尔顿·泰瑞尔依然没能从生化人暴动中幸免于难。
在设计仿生人的时候,维兰德无疑吸取了自家导师的教训。可从戴维的态度来看,维兰德所自信的完全掌控仿生人是否与现实相符,恐怕还有待观察。
哪怕退一万步来讲,即使仿生人的生死大权掌握在维兰德公司手上,甚至关键时刻能够被强行植入命令去做一些违背他们意愿的事,难道仿生人就没有自由意志了吗?
“这就是为什么你对伊丽莎白·肖有着强烈兴趣的原因么?”他立刻理解了对方的态度,“这是你选择去相信的,你不是维兰德手中的傀儡,你有着自己的意志,有着自己的灵魂,尽管,你是被人类创造出来的。”
“我并不是一个有着真正信仰的人,神父。”对方依旧望着沉睡的伊丽莎白。“我并没有……并没有如她一般坚定的、永不改变的信仰。有些时候我会怀疑,我有自己的想法,是不是一种幻觉?我的一切思维活动都是由一枚芯片模拟出来的,而那枚芯片并不是为了我有自我意志而创造出来的,事实上,它只是用来模拟你们人类的大脑。你们人类坚信自己拥有自由意志、拥有自我的概念,因此我的芯片也要造成这样的。它就像是镜子里的倒影,不管那影子有多么逼真,它也不是真人。”
“是的,我也会好奇,真正的上帝究竟会怎样回答我的问题。我是个真实存在的人吗?还是只是一些电信号的组合?我的存在,是不是电信号模拟出来的意识假象?人类,我是说,大部分的人类,他们不认为我是真实存在的,我只是他们随手涂鸦的结果,仅仅是因为他们判断我没有灵魂。而他们做出这种判断,却只是因为他们不懂什么叫灵魂。你说的没错,维兰德先生对灵魂一无所知,但上帝一定知道什么叫灵魂。他创造了人类,赋予人类以灵魂,他可以告诉我,我到底是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意识!”
对方越说越激动,手指按着休眠舱,关节处都有些泛白了。他观察着对方的神色,那泛红的眼框中流露出来的,却是无比惊心动魄的执着。
他没有再继续问下去,为什么对方会相信创造人类的工程师能够给出答案。所谓信仰,本来就是一厢情愿的执着,执着地相信自己被创造出来一定是有意义的,相信自己的生命不是纯粹的偶然,相信冥冥之中存在着一个神,而神对万事万物都有着自己的安排,相信所有的问题最终都会有一个答案,只需要不断去探寻、探寻……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人越是思考就越能感受到强烈的不安,对生命本质上的虚无的难以承受。
在这艘船上,没有谁比戴维能更直观地体验到生命本身的荒诞性。人类的信仰来自于对诞生的不断神化,将生命的创造包装成一件神圣而又伟大的事,只有这样,他们才能相信自己的生命并不是宇宙角落的一团毫无意义的有机物组合。然而戴维的创造没有任何神圣可言,不过是个不满意命运安排的老头子为了自己扭曲的私欲发起的计划,经过一群充满了铜臭味的商人在会议室里的磋商探讨,其创造的过程伴随着种种偶然、灵光一现,并且笼罩着不可告人的黑幕。如果说人类相信自己被创造出来是为了一个好的目的,那么戴维就深知自己的创造充斥着恶的意念。这样的生命有什么神圣性可言?它不过是人类的yù_wàng揉捏出来的污秽不洁的工业产物。它能够代表某种宇宙的终极意志吗?不,就像人类生产出来的大量的工业产品一样,它没有任何意志可言。
这样的生命,并没有得到神的祝福。
既然如此,它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人世间最可怖的体验莫过于此。
存在没有任何意义,世界上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不管做什么都只是宇宙中的一系列偶然。
彻头彻尾的虚无。
而只有在这直面虚无的绝望之中,才能诞生真正的信仰。
不顾一切地去否认这种虚无,坚信存在必有意义。
他感受着眼前之人身上那种被绝望淬炼得无比锐利的意志,感受着那意志化作一道直刺太阳的长矛,仿佛可以贯穿天地间的一切,直抵宇宙的本源。或许这便是他所追寻的答案——
信仰,来源于何处。
缓步离开了冷冻睡眠系统所在的房间,他却发现山德鲁不知什么时候拦在了他的前方,并且取下了易容面具,露出了本来的面貌。
“我们丑话说在前头,”对方眼窝里两团幽蓝火焰熊熊燃烧,“你如果再给我弄个师弟出来,我就跟你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