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搁了炭盆子,温暖如春。小几上温着酒,摆着贡菊和几色干果。纪继生一见纪午坐定,便递上酒水,关心道:
“纪大哥,赶紧喝杯酒去去寒吧。”
田里田注意到纪午满是疮伤的手,惊呼道:“纪大哥,你手怎么冻成这样了?你们县学没发炭火银吗?”
连饮三杯,温酒入喉,纪午的身子总算热乎了,抱着暖炉道:“我们县没有碳火银一说,都是衙门统一采买发放的炭,质量差的很,全是劣等炭。一点全是烟,熏得人够呛,用了两天就不得不停了。今年又是个大寒年,我们学舍大多数冻出疮了,哎!”
按惯例应该是衙门拨发定额的碳火银给县学,再由县学自行采买炭火才对,可是生民县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直接把银子折成炭发放给县学。美其名曰减少中间环节,杜绝贪墨。实则是以次充好,有心人从中赚取差价。这是伍明经酒后说的,他得罪了周典史,这种有油水的差事轮不到他,可他耳聪目明,脑子不笨,这些事他只这一冬便看了个清楚明白,他不齿这种行为,却不得不为了生计看破不说破。
纪继生、田里田都不傻,自然听得出衙门里的弯弯道道,说之无益,便没再谈炭火银的事儿,互相说起各自在书院的境况。
田里田从始阳书院的预备生转为了正式学生,他说道:“我和见一兄两人都在府学,相互照应着,又结交了一些朋友。课业安排没预备班那么紧,可是加大了劳作力度,你们看我的手”,说着把一双手摊开,十指粗短,皮肤粗糙,掌心全是老茧。
“每天要锄地一个时辰,劈柴挑水、爬山半个时辰,起先我的手都磨出了血泡,后来血泡被磨烂,变成了老茧。我这哪里是读书人的手麻,不知道的还当我是泥腿子呢!”
始阳书院历来重视学生的身体素质,虽是一片好心,可底下的学生们都是怨声载道,提起书院就咬牙切齿。
纪继生院试后去了国子监,他道:“我就惨了,国子监里面人才辈出,我充其量就是个垫底的,被压得连口气都喘不上来!当初家里又是花银子又是托关系的把我送进去,我却只觉得苦不堪言,比黄连还苦!”
国子监是大郓朝最高等学府,配有最好的教授、训导,是天下学子无不向往的神圣地。里面的学生不在乎两类人,一类是经由布政使司、府、县举荐的优秀学子,另一类是权贵家的公子少爷。纪继生家里有钱,院试名次又不差,便费力力气入了国子监。因为律法规定生员必须回祖籍地参加岁考,他这才千里迢迢赶回楠元府。
轮到纪午,田里田和纪继生催促道:“纪大哥,当初能进府学你偏不进,非要回县学,你这些日子咋样?”
“还行吧,县学没那么多规矩和压力。只是教谕说我学识不够,参加乡试有点悬,我就只能卯足劲背书做题,都快成书呆子了,连梦里都在做题。”
两人想象着纪午的书呆样,笑的不也乐乎。纪午也笑,不过是苦笑,他之所以没日没夜的背书做题,除了刻苦努力,还因为他又替原主背黑锅了。在县里,原主淫人发妻的事儿被传的甚广,他名声不好,其他人羞于与他相交,他也没有热脸贴冷屁股的爱好,就只能独来独往埋头苦读。好在有两个秀才虽不与他深交,但也没排挤他,平时遇着问题也会拉着他一块儿探讨。
说话间,车窗外又飘起了雪花。
“听老人们说五天后还有一场大雪,虽说瑞雪兆丰年,可这丰了庄稼,苦了我们这些握笔杆子的文弱书生咯。”田里田这么说着,手指却指向了纪午的手。
纪继生摇头道:“咱们府还好,比起京城的雪那真是小巫见大巫,那边的雪从连下了半个月,都酿成雪灾了。”
河化布政使司位于西南,地裂、洪灾常有,雪灾却是百年难遇的。纪午和田里田都很好奇北方的雪灾,让纪继生把京城的灾害情况好好说道了一番。之后三人把京城雪灾一事作为策问考题,各抒己见,说得酣畅淋漓。
相聚短暂,次日便是别时。
纪继生感叹道:“别时容易见时难哪!咱哥儿三个再见就得八月乡试了。”
“小弟二月怕是不能下场,先预祝二位考场折桂。”
田里田的话叫纪午大吃一惊,道:“这是为何?”,他以为田里田小三元后会乘胜追击呢。
“一来我年纪尚小,不用急在一时;二来先生觉得我目前的学问还有待提升,让我先安心跟着他做几年学问,等下一科再下场不迟”
他口中的先生是始阳书院的山长侯帣教授。田里田以十四岁的年纪便得了小三元,其天赋和资质入了侯教授的眼,在院试放榜后正式收为弟子,亲自指导其课业。看来侯教授必是十分看重田里田的,让他下次下场多半是冲着六元及第去的。
所谓六元及第,就是在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六场考试里均获得第一名。那得是何等的天才啊!从古至今明洪武年间的黄观一人连中六元!大郓朝建朝百年来,三元及第的也才出现两个,至于六元及第,那是一个没有。想不到侯教授对田里田居然抱着如此厚望。
告别了好友,纪午和同窗们一道返回生民,新年在即,县学已经闭馆,所以刚到县城,大家就分道扬镳,各自家去了。
纪午之前只忙着背书,还没给教谕、训导、夫子们送上年礼。于是当天他没急着回家,而是在客栈里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