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热气渐渐消了些,我叮嘱了小福子几句,切记那茶莫要斟得太满,径直出了茶馆。
待会要先找老师傅讨瓶梅酒,再顺她一根萝卜,这三伏的大热天不知道小白白有没有被烘成腊干肉。
彼时铁骨少女一群人已经驾着马车往南去了,看来是要去怀吾。
真好。
记忆中我只在12岁那年坐过商队的马车,穿的一身紫黑,那是我能有的最接近黑色的衣裳了。
只想在夜里能搭上商队的车偷跑出谷,不过鉴画师傅虽然跟商旅卖着画,还是很快发现我这紫黑的一团不知何时已经溜的没影了。
只得用最传统的方法,一辆马车一辆马车的找,终于把我搜出来。
也是那时候我突然发现,鉴画师傅虽然教人鉴画时常常打懒,这找人的功夫还真是一点不打折扣的,我自觉藏的隐秘还是让他找到了。
一路将我送回山门,我以为他会让我阿爹好好管束管束我,却没说什么,只一人自顾自的下山去了。
那之后也没跟我阿爹提过半句,还是带着我混迹在来往商队里跟商旅们卖卖画唠唠嗑,只是没有像往日那样闲的尽摹些春宫画册,有时候也会跟我讲讲外面的故事。
鉴画师傅很少正经的说这些,我若问起,总是笑笑混过去。
大多时候只是插科打诨而已。
他告诉我,他原是怀吾境人,家在怀吾水畔,经营一家书画器所,当年怀吾国皇帝忙着打仗,也不管百姓过的如何,日子过的实在是苦,除了王贵富商,根本没人愿意买画消遣,就带着妻子和一双儿女准备跟流民一起北迁,讨点新活计。
行到洛水谷外恰好遇到怀吾东朝两军混战,慌乱之中也不知妻儿流至何处,流民慌不择路,北逃的北逃,西走的西走,还有混战的军队,暗夜中兵器交戟声,嘈杂奔逃声全杂混在一处,根本不知道妻子儿女散到哪去了。
也不敢走远。
等天明之时,两军消战,在流民堆里四处找了也不见妻儿踪影,流民四散,奔逃的方向太多,不知道妻子儿女往哪个方向去了。
于是决定和余下流民在洛水谷旁建下洛水镇,希望妻儿若还在世,有一天能回到这里。
他愿意在这里一直等她们的音讯。
所以每有商队经时必会上前打探妻儿。
没日夜的临摹妻儿画像让商队代为打探,到如今这十多年来还是没有一星半点的消息。
人海茫茫,商队四处行商倒是个寻人的好路子,不过找了数十年还没点消息。
最怕是人已阴阳两隔。
我没敢这么说。
无论如何还是要留点念想的,不然在这镇中真是无事可做了。
“每日行经的商队这么多,我们多跑几趟,总有一处会带回好消息的”,他既给我讲了这些故事,我也不好不安慰他。
陪他喝了顿梅子酒。
老师傅的酒是喝不醉的,我就没喝醉过。
大约全镇也只有老师傅自己会喝醉,喝上小半口就要开始装醉,一直望着很远的地方,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老师傅没跟我讲过她的故事,找我来大多只是陪酒——陪她喝酒。
装醉总是要有一个人见证的,不然一个人装,连个看客都没有,好没意思。
我在林子里没找到师傅,她老人家在庭院里支了口缸子,听说要制些盐渍梅子,可以就着下酒。
梅子林梅子酒盐梅子,真是物尽其用了。
我只手撑着脖颈坐在石凳上,没敢打扰。
这梅子林一个人住未免太过孤清,若是二人成双,这日子也能丰富许多,师傅不像我在山上,还有阿爹跟几位叔伯跟着,总不至于太过冷清。
数十年或许更久,师傅一个人在这梅林里日日与梅林为伴,闲时也不去镇上,不过就我偶尔能来陪陪酒。
师傅大概不这么想,从前也是好年纪,却不着人婚配,也没想着搬进镇里,只一个人守着这片林子,每天不过饮酒酿酒饮酒,实在无事可做就摆弄些花草。
我估摸着,莫不是受了什么情伤,像那话本里头的痴心汉或者负心郎?经历一番风风雨雨,决心断个干净,卷起情伤身归乡野,而后大彻大悟了然世间情,做一个潇洒的酿酒师傅了?
没人告诉我,我只能撑着脑袋瓜在这庭院里头胡思乱想,师傅还是在给梅子打旋,真想听师傅讲讲这些故事,免得我跟这意淫伤神。
等师傅给梅子们翻完最后一个旋,终于注意到我的存在。
到柜里给我拿了一小瓶梅酒。
师傅实在太小气,自个喝完了一大罐,只给我这个小徒弟这么一小瓶。
我娇嗔的缠了师傅又要了一瓶,嗯,现在是两小瓶,也算作一大瓶了。
一瓶正好给阿爹。
我把酒绳系在腰带上用羊皮袋护着,蹲到萝卜地里寻了根个大肥圆的好萝卜,蹭了满手的泥。
还是先不要拧掉萝卜头,带回山上会新鲜些。
还好是等正午太阳消些才回来,又在老师傅那待了一会,在这石板阶梯上走着也不至于太煎熬,若是晌午那会回来我的梅子酒怕不是都给烤沸了。
周围的黄土山路,蜿蜒却还比较稳当,这竖直的一道梯子虽然直接通到山门,也未免太过陡峭。
走起来腰间的梅酒晃个不停,交互的敲在我的袍子上,隔着纱料的袍子打在腿上有点痒乎乎的。
失策失策,下次要带个背篓去讨酒才便利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