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史国府后,梁羡神色凄凄,满腹的心事。
跟随的家臣劝道:“太尉府已经昭雪,圣人也下令修缮旧邸,郎君莫要再为此伤心了。”
梁羡轻声嗫嚅,“怎能不伤心?”
太尉枉死,后人背井离乡,梁羡对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他的父皇始终心存不满。
史家的没落时刻提醒着他,父皇的心里只有巍巍王权,情义不过是他登上帝位坐稳江山的垫脚石。
看着太阳下麻木行走的布衣百姓,梁羡的脸上亦是一片麻木,“史家祖坟掘戮,家庙尽毁,太尉的尸骨还在堃山乱葬岗,所谓昭雪,不过是糊弄愚民。”
“郎君慎言!”家臣倒吸一口气,顾盼左右,心下也是一片惘然。
春陵史氏,梁国大第,白玉为堂金作马,曾是多少王公贵胄望尘莫及的大家望族。
再看眼前,旧邸还在,却已是门庭凋敝,残垣断壁。身前有多繁华,身后就有多凄凉。
回忆那桩惊世骇俗的血案,至今都还让闻者心寒发怵。
据传太尉史孟桓逝后,夜半总能听见婴儿的号哭,史国园内更是传出如诉如泣的风声。
那几年,皇城始终不太平,接二连三发生怪事,暴戾昏聩的梁帝以为是太尉府的鬼魂作祟,严令禁止百姓祭奠吊唁,甚至逮捕百十家良民杀鸡儆猴。
自那之后,但凡提起史国府三字便会召来覆顶之灾,渤城人不敢哭,就在夜里,在每年的清明,眺望堃山,偷偷焚烧香蜡钱纸,祈祷太尉保佑逃出去的后人。
而重情重义的太子梁羡每每途径于此,总会停留一会儿,盯着那扇门看。
梁羡忽然想起他做的一个奇梦,“昨夜梦见大傅,他就从那扇门走出来,还考了我好些文章,有几处太难答不上来,他说他要走了,便叫来府里一个小孩为我解题。”
家臣疑道:“太尉有一儿一女,郎君梦见的会不会就是那位公子?”
提到那位公子,梁羡慢慢回想起来,“你说的是我的表弟宁戈,他在逃亡途中就已经病逝。”
家臣后悔不迭,这种时候什么不提偏提这个,徒惹太子伤心。
马车走得快,快到宫门时,家臣挽起袖子给梁羡擦了擦脸上淡去的泪痕,又替他整理好衣冠和佩玉。
温声提醒道:“圣人要是知道您去了那个地方,又会不高兴。”
想到父皇大为不悦的面孔,梁羡忍不住颤栗,父皇对他不喜,人尽皆知。
右昭仪朱氏为了让自己的儿子梁宽当上太子,常在梁帝耳边吹枕头风。如今他的母亲杜皇后又沉疴难起,朝中风势渐渐偏向朱家,他的东宫位眼看风雨飘摇,朝不保夕。
大傅史孟桓在时,他没有半点危机,大傅不在了,他整夜整夜都难以入眠,无时无刻不在担忧,某一天醒来他就会从东宫重重地跌下来。因此,他走的每一步都极其小心极其谨慎,不敢有片刻松懈。
到了皇帝歇息的便殿,梁羡站在石阶下踟蹰不前,殿前的内侍犹豫了片刻,才问是否通禀。
梁羡摇头,又点头,內侍迟疑一瞬,还是请他稍待,便趋步进了内殿。
望着屋顶的飞檐翘角,威严的立兽,梁羡只觉得眼前的景象有一种不真实感。
他还算是太子吗?
“梁羡,宫里不需要可怜人,你若是自己都认为自己可怜,需要费心博取同情,就会付出意想不到的代价。”沘阳长公主的话回响在耳边。
杜皇后病了多年,梁羡在姑母沘阳长公主的府上短暂生活过一段日子,期间驸马担任指导他课业的职责。
沘阳公主的驸马是不其候杨完,荫封侯爵,官职微贱,却是一位渊博多才之人。梁羡在他那里学到很多,掌握的学识比他在现任大傅那里学到的都要多。
有杨完的教导,梁羡读书如饥似渴,不分昼夜,一心想把丢失的学问补回来,然后超越梁宽,守住东宫和母亲。
杨完劝他,“太子要学的还多,不必急在一时。”
“来不及了。”梁羡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心急,心急如焚。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潜意识里的恐惧。如果母亲在他羽翼未丰前就撒手人寰,后果无法想象。
每每想到母亲曾费心拉拢的那些大臣明里暗里倾向梁宽和朱家,梁羡都会忍不住伏案大哭,待他哭完了,杨完就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哄他开心。
回宫那日,他依依不舍地放开了杨完的衣袖。除了大傅,杨完对他推心置腹,视如亲子。
他突然地厌恶皇宫,厌恶权争,厌恶没完没了行尸走肉般的储君生活。
前有虎后有狼,这个太子位让他如坐针毡,很多时候,梁羡宁愿自己是杨完的儿子。
“姑母,让我留在公主府吧。”年少的太子抹着泪,不肯上车。
沘阳公主将他塞到车中,一字一顿道:“必须回去,梁羡,守住你的东宫,它是你的,谁都别想拿走。”
身边的人总是告诉他,东宫是他的,就好像他与生俱来就该坐在那里。他们从来不问他想不想,要不要。
梁羡再没去过公主府,公主府的人也再没进过宫。
听说是朱昭仪从中作梗,但凡亲近太子的人都被拒之宫门。但杨完总是十分机敏地捎来书信,询问他的生活状况,督促他用功学习。
后来杨完奉命出征平乱,隔上一年半载才会有一封信。
今年开春,又一封书信到了东宫,连篇累牍,字字泣血,梁羡隐约感到一丝不安。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