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春来,花谢花开,一转眼十五年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十五年间山未见高一寸,水未见长一分,倒是那中庭里的垂杨柳抽枝散叶,如今已是满树婆娑,婷婷玉立了。

如往常一般,原山在卯时三刻推开了房门。天光尚微,台前阶下仍散着夜里的露气,毕竟已是夏末,日头愈来愈懒了。原山伸伸胳膊,双手合十念声佛,便拿过门前的扫帚,开始了每日的早课,庭扫。记得自己也曾问过,为何每天都要做这么多打扫,师父答,“禅宗的清规如此,一日不作一日不食。”

又想起师父了,慈眉善目地端坐在禅房里,听见原山进屋,也不睁眼,只缓缓问一声:“原山,法华经读到第几品了?”法华经太难了,原山捧着经书一整日也看不了多少,便总是呐呐地回道:“仍在读第二品。”师父便轻轻摇一摇头,不再言语。那时原山总想着今日要多读几页,好去师父那儿领一声赞许,却总也读不顺畅,只能让师父日日摇头。如今二十八卷经书已通读了好几遍,能为他讲经传道的师父却不在了。

师父是在五月里圆寂的,走时身边只有原山一个小沙弥。听人说清泉寺曾盛极一时,香火旺时,院门前的香客从华阴山的山腰一直排到山脚,连先皇也曾拜入师父门下修行过。这些场面原山全没见过,他打小长在寺里,除了师父和做饭的哑巴师叔,就只有日日落在柴门前的雀鸟,再没别的旁人。

后来师叔过世了,掌勺的重任便落在师父肩上,拿惯了经书的师父拿着大勺,总是别扭,于是那两年,原山的日子过得有些悲苦。再后来,原山高过了灶台,接过了大勺,师父跟他才终于吃了几年正常的饭食。原山打坐念经不得要领,做饭却是无师自通,清粥小菜也能别具风味。师父虽板着脸训斥不可贪图口欲,用膳时却连添了两碗。

原山心中暗喜,厨艺上便更加用心,出门砍柴也要绕十几里山路去到农庄,讨些番邦传来的调料,晒干的冬笋之类,好给师父做碗鲜香的菌菇汤。师父老了,且太瘦了,得好好将养。

但再好的厨艺也赶不上光阴的流逝,师父还是病了。山下请来的郎中看过师父,只是摇头,连药方也不愿开了。

原山前脚送走了郎中,后脚便背了竹篓连夜上到华阴山顶,攀着岩壁采来千年灵芝,小火通夜熬成一碗汤水,一勺勺喂进师父嘴里。吃了几次,师父有了起色,勉强能坐起身,见原山双手满是被荆棘扯出的伤痕,叹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生死之事,本无须太过执念。”

原山点头应承着,夜里仍去攀山。不想当夜下了场暴雨,他几次滚下山坡,摔得遍体鳞伤,天明时,才跛着脚背了一竹篓灵芝回到寺里。

待他换好衣衫来到师父榻前,却发现师父已没了气息。

山风卷着细雨从裂缝的房顶飘落,润湿了师父的薄衾,破晓晨光从朽了一半的窗扉洒进来,照着师父的白发须眉,衬得他好似熟睡一般恬静。师父该是成佛了吧,原山这样想着,本应替师父高兴,低头却仍滑落两行清泪,早先自己为什么不知道搭个凳子上灶台,那样师父也能多吃两年好饭菜,养得好一些,去到西天也算个富态体面的佛,哪有佛陀像师父这般骨瘦如柴的?

师父头七那晚他正在大殿前诵着地藏经,听得殿门吱嘎一声响,他心中生出些欢喜,莫不是成佛的师父回来了?回头却只见一个身形魁梧的黑衣男子,那人径直走到原山跟前,打量了他一番,开口:“你就是原山?收拾下,你师父让你跟我走。”

原山拿了师父生前不离手的那串佛转,贴身挂在脖颈上,便跟着那男子下了华阴山,入了扬州城,进了这座将军府。

将军年头的时候就去了边塞杀敌,至今未归,便由主事的老管家陈伯布了桌斋菜为原山洗尘,又收拾了东厢的屋子让他住下,三餐衣衾均有人打点。原山只管日日念经诵佛,倒也落得清闲,只是白吃白住了这许多日子,心中难免生出愧疚,总盼着能有自己使得上劲的地方,好生做番报答。

日头已经破云而出,天幕一片水洗过的碧色。

原山将满院落叶收拢一处,拿竹筐装了,要拿去后院填埋。推开院门,却见平日里鲜有人经过的回廊上人来人往,张灯结彩一派热闹。陈伯和几个管事匆匆走过,看到探头张望的原山,略一思忖停下脚步,朝他微笑道:“将军凯旋回朝,今日府里筹备晚宴,人手不大够,原山你愿帮着去采买些食材吗?”

因今日要采买的东西多,陈伯便调了辆马车,让原山与车夫坐一起,自己进了车厢随行。

市集在扬州城的东面,离将军府有二十多里来回。马车踏在石板路上,绕着保扬湖不紧不慢地前行,湖面被接天的莲叶挤了个满当,其间的芙蕖花已凋了大半,打起高高低低的莲蓬,河风拂过,莲叶轻颤,像是万千小船在微波里荡漾。原山没见过这样的景致,颇感有趣,心中早已把莲子跟莲藕的做法过了好几遍,就等着机会下手了。

驾车的是个愣头小子,因是头次揽了这等大事,心情甚好,见身边的原山跟自己一般大,便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

“你就是上月被芒大人带回府里的小和尚?今年多大了,叫啥名儿?”

芒大人是谁,原山不知,好在还能回后一个问话,“原山今年十八。”

“跟我一样嘛,不过我进府可有七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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