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人”三个字像一把把尖刀往俞月三身体的各个关节命门直直地插了进去。
他自嘲般地笑了笑,道,“我知道白老板心里如何想我的。说起来是同是唱戏的,却不登台、不上场,被人养在家里,好吃好穿。外人看起来,干的究竟是什么勾当,平白污了梨园行的名声。”
白怜生原本清傲的神情上也出现了一丝松动,只见俞月三独自喃喃,声音似泣如诉,看起来他脸上却是干燥一片,只是两眼中却没了神采。
“可我也是十年苦练扎扎实实学过来的,怎么就落得个……”
俞月三话说到这里便住了口,他如梦初醒般看着白怜生略显尴尬的神色,自悔说的太多,一不留神便将心里话吐了出来。只得改口说道,“我自知与白老板并算不上相熟,今儿个承蒙白老板抬举,便斗胆说一说我实心实意的话,这话揣在肚里许久了,我实在憋得难受。如果唐突了,白老板便只当没听过,左耳朵进来,右耳朵出去就是。
如今昆戏衰落,戏班无戏可唱,人人皆道我生不逢时,未赶上昆戏大盛的年岁。可我却不悔当初入行,我虽说年青,却爱了昆戏一辈子,爱了这戏台一辈子,每一折、每一场,一个角色、一句唱词都没有怠慢过。可看这光景,从今往后怕也不能再登台了,我没有其他的奢求,只想借你白老板之光,哪怕是端茶递水,能赖在这里多一点也是好的。”
白怜生盯着俞月三,好似要在他的脸上盯出一个窟窿来。他生于旗籍世家,说起来也是出身名门,门第注定了他这一生高贵舒适。可谁知世道多变,家族沦落,没了家荫的庇佑,六岁的他便被卖进戏班,熬油似的熬了十年,才出了师,一步一步挣到如今的地步来。
他恨戏又爱戏,正是为此,他自小勤练技艺,寒冬处暑,从不间断。吃了不尽苦楚,也受尽了人世的冷酷。
可说起来,若不是京戏给了他万千拥趸和诸多财富,令他爬到可以重新与许弋良平目而视的资格和地位,他对这个行当,又哪里有一丁半点儿的爱意呢。
就像,就像那离了不能活,靠近就得死的烟土一样。
而几乎跟他同样命运的俞月三,却对这一切有着与他截然不同的感情与偏执。
“这个牢笼,既跳出去了,又何必再淌进来呢?”
白怜生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他无法理解俞月三心中所想,却鬼使神差地想要拖他进来,进这个能溺死人的苦海深渊。
许弋良最近发现,俞月三似乎迷上了白怜生的戏,不仅场场要看,还要去后台与白怜生作陪。
许弋良心中不解,那二人什么时候竟这样亲密了。可叫人纳罕的是,那两人在家里,似乎也无甚交集,隔着一堵墙也不常走动。可进了后台却总在一处,竟好成亲兄弟了一般。
那日许弋良原本外出公干,途径广和居,才想起白怜生今儿个在这里有戏,想着俞月三八成也跟他呆在一处,便突发奇想停了车,往后台走去。
许弋良刚迈进后台里间的门,便看到俞月三和白怜生转过头来,神色各异地望着他。
白怜生坐在镜前,已经勾好了脸,头上簪着银锭头面,看起来约是个贫寒妇人的扮相。
而俞月三站在白怜生身后,看着许弋良的眼神有些躲闪,好似做了什么坏事被人当场抓包一般,拿着银穗子的手悬在半空,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给他戴上去。
“月三?月三?”白怜生扭过头对着俞月三喊了两声,俞月三方才回过魂一般,将手中的东西给白怜生轻轻簪在了发上。
“你们这是?”许弋良两手插在裤兜里,有些看不懂这二人在玩些什么把戏。
俞月三还未张口,便见白怜生张口笑道,“月三久别戏台技痒了,便想着来我这后台里转转,回味回味。”
许弋良看着俞月三,脸上说不清是什么神色,只见俞月三微低着头摆弄白怜生的头面,喃喃应着,却也不与许弋良对视。
许弋良也未多说,只将路上致美斋买来的萝卜丝饼给那二人放下,便又赶回行里去了。
俞月三最近在白怜生处做些什么,却也不难打听。只是他觉得俞月三每日闲来无事,与白怜生出去见些场面,同人打打交道,解解闷也是好的,就算是给白怜生梳头,也不算什么丢人的事情。
可是他在白怜生那里领月钱。
许弋良沉闷地坐在正房前厅的椅子上,大门敞开着,门上挂着的厚棉门帘被风吹的不住耸动,风稍微厉害些,便钻进门缝里,吹进厅堂来。地上搁着的那个大暖炉子上的缕缕白烟,也随着那凉风歪七扭八地摆动着。
梅姨在院子里见俞月三回来了,也不敢高声说话,直拽了拽他的手,扁着嘴朝屋里努了一努:二爷正生气呢。
俞月三一路上心里都惴惴的,上午许弋良一声不吭的走了,指不定在揣测些什么,又或者打听到什么。如今瞧这光景,心里便明白了大半,看来是真生气了。
俞月三掀起门帘迈进屋子,阳光顺着那空档遛进去铺在地砖上,屋内一时亮堂了起来,又瞬间随着帘子的落下,被无情挤了出去。
许弋良仍坐在那里,不发一语,也不瞧他。
俞月三觉着室内幽暗沉闷,叫人喘不过气来。他在屋内走了走,只觉得开窗太冷,点灯又太早,便无计可施地坐在许弋良对面的椅子上。
“月三,”良久,许弋良方开了口说道,“你在白怜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