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她知道他是使者,她与他无亲无故,但是她只有哀求这个会说鞑子话的汉人了。三秀跪在他的马前,两颗又大又亮的泪珠,从她浓密的眼睫毛滴落,沿着苍白的面颊流了下来。她那双蓄满泪水的眼睛是那么美,那么动人,竟让范文程呆住了。他的目光一刻也离不开她,心里最深的那根弦被拨动了,这是在他的一生中绝无仅有的悸动。他不是没开过荤的毛头小伙子,他已经是三十五岁有家室的大男人了。刹那间,他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天下之大,只剩下那一双朦胧的泪眼。

一个金兵冲上前来,朝她甩了一巴掌,抓住了她的手腕,扯着她的头发,将她往女眷的队伍里拽。范文程第一次觉得心里发软,他出声制止了出来维持秩序的金兵,他保住了她的儿子,让她得以母子团圆。然而,好景不长。大凌河战役之后,人吃人的惨剧导致爆发了恐怖的瘟疫,年幼多病的儿子染上疾病去世。一年后,她的女儿也相继病死。三秀身为孤苦无依的弱女子,乱世中以小技傍身。同一批的汉人奴隶里,她能做出漂亮的襦袄裙,梳出精致的头把式。范府里的人都不知道她从哪里来,不知道她的丧子之痛,不知道她每当午夜梦回总是哭泣着醒过来,苦涩的泪水总是沾湿了枕头。

范文程是饱读诗书的斯文人,他心里充满对这可怜女子的满腔怜惜,可是他不敢面对自己这样特殊的感情。他是北宋名臣范仲淹的子孙,“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从不敢耽溺儿女私情。家训明文规定:“妻贤而有子者,不可纳妾。”他是遵循孔孟教诲、崇尚古人遗风的有志之士,怎么能对一个身世可怜的小寡妇动了不该有的心思?三秀待在范府服侍了两年,范文程沉默地观察了她两年。他长得极具威严,双目炳然,只是鬓角有一两绺白发,让他比实际显得老一些。他是文官之首,深受倚重,一言一行都是汉臣们的表率。可是,每当他见到三秀,见到她像一只游魂野鬼般黯然神伤时,心里不由泛起一片怜惜。清明时节,府中巧遇,他看到她惊恐地退了回去,沿着墙边,小心翼翼地走路。他略一思索,咳嗽一声,叫住了浑身哆嗦的她。

范文程用格外柔和的语气问道:“是三秀吗?这么晚了,你待在花园做什么?”他下意识挑了一个明知故问的话题。他知道她省吃俭用,只为攒下银子放生布施。他知道她逢年过节,都会为亡夫和两个孩子烧香祷祝。

月光下,杏花飞舞,飘落到两人衣襟上。然而她一直轻咬双唇,噤然如石,沉默不语。他又问了一遍,她吓得后退一步,脸上的惊慌之色溢于言表。他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如此害怕他,便只好悻悻然地摆手叫她离去了。翌年,宫中采办汉军旗仆役进宫,她因为一双巧手被入了正选。当时他正横渡鸭绿江,奉命劝降孔友德。皇太极见他神色有异,问道:“辉岳,你怎么了?”皇太极年长他五岁,向来与他兄弟相称。

他转过身,望着浩浩汤汤的江水,刺眼的阳光照在他那颇具气概的面孔上,神色竟有几分恍惚。

那一仗他们打得非常漂亮,孔友德归降后给大金带来了急缺的先进舰队、红夷大炮及匠人。“登莱之乱”最终得到一个终了。盛京大宴,出迎十里,皇太极大笑着以满人最高的“抱见礼”招待背明投金的名臣将士。他却只坐在帐篷中,遥望远处的红墙绿瓦,思念一个杏花树下的悲怆女子。

如今,三秀坐在炕头,阿图趴在她的怀中发出轻微的呼噜声。她想象着这是她的女儿,她的孩子,她的骨肉,她满足得无以形容,即使给她一个宝藏她也绝不动心。每当她看见阿图的模样,心就会感到一阵颤抖,从头发丝儿到脚趾间,仿佛被电流击中了一般!菩萨垂怜,这不正是她的女儿吗?原来她的骨肉没有死在逃难的途中被野狗吃掉,而是在王宫里当了镶金裹玉的五格格。她的眼睛里忍不住涌出了泪水。多少次,她以为她已经麻木了,已经忘却了,可是命运却把她从绣房带到了西福晋的宫中,带到了粉雕玉琢的阿图面前。她的眼泪如断了线珠子,流到腮,流到下巴,流到粗糙的衣襟上。一颗掉下来,又一颗滴下来,一颗接着一颗……三秀吻着阿图的小脸,嗅着甜滋滋的奶香味,幸福像狂风一样冲进了她的心房。这种温暖的、柔嫩的、微妙的触感,唤醒了她心中死去的母爱,她的心仿佛又活过来一般,她原本干枯的眼睛再次湿润了。

吉时一到,哈日伊罕得了苏茉儿的吩咐亲自来接阿图,三秀竟有些舍不得,她看见苏茉儿怀里抱着七格格,身旁的老嬷嬷牵着四格格,竟一阵欣喜——这是不是意味着今晚由她照顾阿图?哈日伊罕指了指她的脸,皱了皱眉头,这一个动作让三秀的心重新跌落谷底——是啊,她破相了,大吉大利的婚礼上不能由她抱阿图进新房。

阿图睁开了眼睛,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一副可爱又迷糊的表情马上迷住了三秀的一颗心。她支持不住,心慌气短,简直要晕厥过去了。直到阿图一把推开了她,向苏茉儿嚷嚷了一句鞑子话,才让她从美梦中惊醒过来——眼前这个女娃娃只是一个小鞑子,一个流着满蒙血液的异族人。苏茉儿冲阿图回了一句话,不知道说什么,脸上挂着微笑。阿图却恼了,发出小兽般呜咽的可怜声音。紧接着,哈日伊罕冲三秀发出一个口令:“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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