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叹息,轻到了难以发觉的地步,即便以白释言如此敏感的性子,若不是他多年来与顾迩雅极为亲近,了解顾迩雅的程度甚至与她自己不相上下,恐怕都很难发觉,顾迩雅此时轻叹了一声。然而就是这几乎难以察觉的轻轻一叹,却听得白释言心里一酸——一则在于,顾迩雅面对着已经不识得自己的年迈父母,即便他们此刻已经归来,她的心里该是藏着多少的苦楚,那些苦楚的分量,巨大到了顾迩雅这样一个自幼时起就上惯了沙场、性子坚强到倔强的女子,也是难以好好的消化咽下,在她的体内心中无限的膨胀,让她无论如何努力的自控,终是像一个容量不够的水渠遭遇了连日的暴雨,难以控制的从一个小小的缺口汩汩的流淌出来了一些。虽然流淌出来的只是一股细细的水流,却可以从中窥见,那一方水渠之中,现在已经远超过负荷的承担了多少压力了。
顾迩雅是如何的忍了又忍,却到底难以招架,难以用她那瘦弱的肩膀、以她一己之力,完全的扛起了这件事,才会忍不住的发出了这样一声叹息啊。然而无论她再怎样叹息,此刻她的心里却已经认定,一个个曾经她爱过的人,都已经远远的离开了她的身边,有的是星辰山海的距离,有的甚至是生死之隔,她再怎样难,这世上也再没有一个肩膀,可以给她顾迩雅靠上一靠,让她略微的歇上一口气,再站起来露出微笑、装作坚强了。
让白释言心酸的是,顾迩雅已经到了这样无论如何强忍也无用的地步了,那叹息像水流一样不自控的从她体内淌了出来,她却还在想着,如这声叹息让年迈的、失了神智的父母挺进了耳里,会不会在他们的心里引起了一阵本能的不安?即便此刻他们的神智上已经不能明白这是怎样的一回事了,然而身为父母,对孩子的关切,想来应是像本能一样、早已深深浸入他们的骨血之中了罢。顾迩雅揣摩着,即便这一点是自己想多了,她也还是害怕,怕自己的叹息过分大声,让这对老人听进耳里,又像听得了任何一点其他的动静一般,被深深的一骇,又引发他们好一阵的瑟瑟发抖,这也是顾迩雅极为不忍、极为不愿的。
所以无论如何的内心苦楚,忍不住的要叹息出来,顾迩雅仍是要咬着牙拼命拼命的控制,让这样的一声叹息轻一些再轻一些,轻到只有她自己能够听得的地步,不叫面前的父母察觉了分毫去。
这样的故作坚强,就是顾迩雅啊。白释言在窗扉之外静静的望着,内心的酸楚始终不褪。
这股子心酸,还有第二个原因,便是白释言私心里想着,能让顾迩雅这故作坚强的性子,都终于忍不住的轻叹了这一声出来,可以想见,面对已不识得自己、完全失了神智的年迈父母,这样的苦楚和压力顾迩雅已经一个人担得太久太久了。久到了白释言都不忍去想象,在他从大婚礼堂上抛下了顾迩雅孤独的身影、狠心跟着梨庭离去,在一直贴身陪伴的艺苑也从此与顾迩雅生死相隔,这样孤身一人的顾迩雅,是在怎样的心境之下,终于迎来了父母的归来,却发现他们已从此再不会认得自己、再不会好起来了。她又是在怎样的心境之下,每一日去细心的照料这对老人,每一日去面对父母对自己的不识,就好似每一日都把自己最惨痛的疮疤狠狠揭开一遍、强逼着自己去面对一样。
即便每日处在这样的心境之中,顾迩雅的心里却不得不持续的告诉自己,坚强起来,好好的站着,现在唯有靠你自己撑起这个家,因为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肩膀可以给你依靠了。
白释言方才进府的时候,发现其中静悄悄的一片,就连迎门的小厮也没有,亮着烛火的房也唯有顾迩雅所在的这一间,现在想来,应该是顾迩雅已经遣散了府里的众人。她该是为着心中无限的凄凉,因为服侍的人再多,可这世上,于她顾迩雅而言,再也不会得第二个艺苑了。再来还因着,顾迩雅心里清楚,从此顾府要靠着她一肩挑起,父母的这副情状,要终生不离人的照料下去,所需花费的时间和银钱都是不菲,在能够节省的时候自是要开始为将来做打算,想法设法的开始节省了。再有,若不是细心达到了艺苑那般的程度,顾迩雅也不放心叫任何人,来照料已如同婴孩般甚么都不懂、已完全失却了自理能力的年迈父母,一切事宜还是要亲自过她的双手,她才能够安心。从前艺苑总是温柔的笑话她,一双手天生就该是握剑的,一旦拿起了闺秀们本应最擅长的绣工缝补一事,或面对了各项需要细致的家事,顾迩雅的成绩,就如同她幼时曾和白家兄弟一起做出的那只陶土罐子一样,歪七扭八、不成体统得惹人发笑。然而现在艺苑不在了,曾经再不擅长的东西,只剩顾迩雅自己,也就逼得她一点点的学起来了。当她终于能够自己为父母补好了他们最爱穿的、洗得旧旧的因而分外柔软的衫子,当她终于能够为着父母现下里清淡的口味做好了一顿饭,端在他们的面前,哄着小孩儿一般的父母吃得干干净净,却也永远的失去了那样一个机会,能够对着曾经笑话她的人,骄傲的反驳一句:“看,谁能再说我的手笨了?”
因为,那些曾经因宠着她、所以善意的笑话着她的人,都已经不在了。艺苑不在了。白释言也不在了。只剩下顾迩雅自己,咬着牙、装作坚强的始终带着微笑,在父母面前不叫他们生出任何的担心,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