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动物都一样,面对生死危机来临之际,第一个反应全都是转身逃跑;如果发现没有逃跑的条件之后,便会再次生出求饶屈服、亦或是谋求交易;只有在所有的求生可能都被堵死之后、才有可能选择殊死一搏;而且就连这种没走投无路时的最后抉择,也不是每个人都能鼓起这份勇气的。
面对着如此巨大的人数差异、面对着全方位立体式重重包围;再加上这些新丁又是平生第一次遭遇生死之战,对手连酝酿情绪的机会都不可能留给他们。
即便是郭云松带着二十几个人转身杀回敌阵,又能救出几个还保留着作战能力的兄弟呢?他们与城寨之间虽然仅有二里路程,可一旦带上那些死里逃生的残兵伤员,准连他们这二十几口子人,都得一起交代在里面。
念及此处,郭云松迅速做出了一个有些残忍的抉择:壮士断腕。他将彻底抛弃那些可能还有人生还的几十名累赘;自顾自地带领着身边二十几个生还者,继续向前猛冲而去!
俗话说义不管财,慈不掌军,郭云松本不是一个无情之人。当年他每逢训练新兵之时,总会把同样的一番话,不厌其烦地反复说上好几次。
“你们这些小子啊,总爱问我咋能在战场囫囵个的活下来,这能有啥诀窍啊?除了看老天爷的脸色以外,我没也啥可说。不过这么多年的仗打下来,我倒是慢慢摸索出了一个规律,信不信可全就由你们了!凡是在战乱年月还能活下来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那些根本就不怕死的!至于那些战鼓一响就吓尿了裤子的孬货,能活过一年的我都没见过几个。
无论他这番话到底有没有真凭实据,但怕死始终是动物本能,无法轻易摒弃。想要克制住这种动物本能,不但需要丰富的战场经验,更需要超脱生死的广阔胸襟。这两个前提条件,显然都不是这几十位民夫与力工出身的糙汉能够具备的。
还未等这六十几人的情绪。从战役高昂转为惊惧交加;那一杆杆水贼惯用的铁扒、一柄柄粗糙不堪的砍刀,甚至还有些兵农两用的木棒与铁钎,便已经铺天盖地而来;先是刺破了他们脆弱的皮肤、随后便扎进入了五脏六腑,搅出一个天翻地覆。
两江水贼手中的兵刃,大多都是最便宜的下等货,质地粗糙、手工低劣。也正因如此,那些里出外进的戗刺与毛茬,给敌人带来的痛苦与折磨也远远超出那些神兵利器!
这些落入敌阵当中的汉子,开始的时候还能守望相助、彼此勉强维持着阵型;然而随着敌人的攻势浪潮越来越猛、这道圆阵也立刻被冲开了一个豁口。果然如同郭云松所预料的一般,任何一个豁口没有及时填补,便会导致他们立刻迎来全线崩溃。
阵型被冲垮之后,这些人方才的叫骂与喊杀声、也逐渐变成了求饶与呼痛;郭云松本想张口骂人,但再回想起自己招揽他们的原因,心中就只剩下了叹息与自责了。他们本就不是上阵杀敌的战士,更不是太白铁军的那些老兄弟;今日能与自己这个老头子一道上阵,与敌人豁出性命浴血厮杀,已然突破了本身的极限!
此时郭云松与那二十几位幸存者,已经彻底穿阵而出了!他们迅速调转了阵型,听着耳边那越来越微弱的呼救与哭喊声,原本斗志昂扬的锐气,也逐渐转向颓败萎靡……
郭云松听着那些哀嚎声,眼圈也逐渐泛红;他面对着包围圈的方向,用力把掌中的白虎大刀向沙土地中一顿,单手握紧刀柄,深深吸入了一口略带腥甜气的海风,挺起胸膛开口唱念起来:
“太白英魂,何方留存?荒郊野外,猛虎伤神;庙宇山丘,无处容身;古井枯坟,寒露袭人。太白英魂,何方留存?大街小巷,易伤童真;三魂惧光,七魄易伤;家宅爷娘,尚未听闻;太白英魂,何方留存?吾命得存,当行天仁;白山老参,落地生根;焚燃黄裱,供奉鬼神。太白英魂,何处留存?山水六道,海陆仙神;镇宅灶君,送还本身;一碗浊酒,再塑英魂!”
郭云松本身的嗓音低沉浑厚,但经历了方才这一场冲锋,此时不免有些口干舌燥;如今开口唱起太白铁军的安魂悼词,也不免带着些许刺耳的干涩。然而也不知当初写下这篇安魂词的大萨满,是不是真的在天有灵;亦或是这些位大字不识几个的水贼们,真的受到了附着在悼词中的太白 军魂感召,竟然真的重新平静了下来。
郭云松唱罢悼词转头望去,只见这二十几位汉子的眼神之中、再不复方才的恐惧与悲伤;取而代之的,则是那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冷漠,以及隐藏在冷漠背后的那股冲天杀气!
由郭云松亲自整训的太白铁军,其中的每位士卒都是这样的眼神。那些老兵们无所畏惧、心中更没有丝毫怜悯;那些所谓的个人道德底线、对于万物神灵的尊重,动物对于死亡的恐惧本能等等情绪,在太白铁军的老兵身上通通不存在。他们唯一遵从的信条,就只有郭云松口中的将令而已……
将帅剑锋所向,敌军皆成瓦砾!
这样熟悉的目光,郭云松已经很多年未曾见过了。然而他也没有想到,竟然能在这兵败如山倒的局面之下、出现在海鲨帮的水贼眼中!望着这些人,郭云松仿佛又看见了曾经那个所向披靡、纵横天下的太白铁军!
郭云松抬头看了看天色,口中喃喃自语道:
“莫非你们的英魂,竟真能听到本帅的召唤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