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醒已过了正午,青田发现自己脸朝下地趴在前夜呕出的酒污里,腥秽沾了一脸一头。她只木木地活动一下酸麻的手脚,就躺在满床的垃圾里,半分也不嫌。笑话,她干嘛嫌?她自个就是垃圾。阳光晒在她身上,闻得到清晰的腐烂的味道。
老妈子们捏起鼻子来收拾一床海棠春睡的锦被,青田胡乱将脸面和长发擦洗一把,勉强咽了两口虾皮碎菜粥,就抱肘站在窗子边发呆。
楼底下由远及近地,有个摇晃着饭钵的花子在那里唱着首莲花落:“初一十五庙门开,牛头马面两边排,大鬼拿着生死簿,小鬼拿着领魂牌。阎王老爷当中坐,一阵风刮进一个小鬼来。头顶状纸地下跑,尊声阎王听明白,下辈子叫我托生为牛马犬,千万别再托生女裙钗。一岁两岁娘怀抱,三岁四岁离娘怀,五岁六岁街上跑,七岁八岁母疼爱,九岁十岁把我卖。未挣到钱妈妈狠打,皮鞭沾水把我排,一鞭打下我学鬼叫,皮鞭打得皮肉开,十三十四就地清倌卖,小小年纪就开怀。三天没吃阳间饭,五天到了阴间来,一领芦席把奴家卷,扔在荒郊无人埋。南来的乌鸦啄奴的眼,北来的恶狗抓开奴家怀。问声阎王你说我犯的哪条罪,这样待我该不该。情愿来生做牛马,不愿做女人到阳间来。”
歌声粗戛戏谑,唱到后来,就混进了几个女声“操你娘”、“滚你爹”的,是旁边花楼上的姑娘们探出身笑骂,青田却听得怔了过去,直到腰里头一热,才陡地回魂,“嗯?”
一个小丫头子往她一身的单绸衣裤上系起条缎裙来,又抖开了一件小袄,“裘御史奶奶来了!”
马上就听得楼梯上有个女人在高声喝问:“哪一个是段青田?”
青田猝不及防,却也听得出声音里的敌意,忙飞速理妥了衣裙,提步出屋。
沿廊行来了一名气势汹汹的妇人,领着七八个丫鬟、老妈子,环佩玎珰地上了楼。妇人已有些年纪,着沉香色遍地金的对襟袄、明珠百褶裙,头上戴着金丝叠翠的五梁冠,一张瘦青田从头到脚地逼看一番。
“你就是段青田?”
段二姐人不在,怀雅堂的娘姨丫鬟全慌了神,谁也不敢挡驾,只围着这朝廷二品夫人团团殷勤,“裘奶奶大驾光临,未曾远迎,您多包涵。”“裘奶奶您屋里坐,站在这儿仔细有穿堂风。”“奶奶您有什么话,尽管吩咐。”
青田宿醉未醒,半湿的发只在脑后乱搅着,本就是心灰难捱,又被撞破了此等疲态,一股气直冲上头顶,明知故问道:“我就是段青田,你哪位?”
裘奶奶将两眼一撑,一对小豆子几欲骨碌碌滚出,“好你个骚野鸡,净顾撩着你的骚毛迷惑我们家老爷,倒不认得我?”
也不知到底哪个,总之裘家下人与怀雅堂自个的老妈子全一窝蜂嘁嘁喳喳的:“啧,这就是裘奶奶。”“青姐儿,才不说了吗?这是御史夫人。”“裘御史的正房太太,这下总认得了吧。”……
你一言我一语,更把裘奶奶的焰火拱得旺,眉一挑,冲青田抬了抬下巴颏。
青田见怪不怪,只将两手伸去到颈后弄头发,“不知奶奶找我有何见教?”
“唰”一下,裘奶奶把右手从袖中抽出,向前摊开着,“我家老爷上个月的俸银呢?拿来!”
青田拔下了锁髻的长银钗,把钗子横咬进口内,一面重新将泛潮的头发扭着挽儿,一面口齿不清地说:“这可奇了,你们家老爷的俸银与我有什么干系?”
哼,你个骚野鸡少在这儿装糊涂。船载的金银,填不满烟花寨。我们家老爷自从做了你就当起了家贼,什么古玩、文物、门生的孝敬、同僚的礼金……一样一样地往出运,全搬来填你下头的窟窿。上个月他在你这儿摆了两台酒,吃了喝了也就算了,你又哄得他替你‘挂四双双台’。嗳,你们做生意有没有天理啊?嘴上干说一说‘四双双台’,连口清汤也喝不到,真就花掉十六台花酒的钱?你们的心可真够黑的!这个等一会儿再说。嗳昨儿,昨儿是我们家老爷的升官之喜,好心好意叫你,你晚到了足足半个时辰不说,还唱了那么一套丧声丧气的曲子,你有没有良心啊?唱完凳子也没坐热,抬屁股就走人。你知不知道你走了以后我们家老爷的脸上多难看呐,啊?我们老爷做你,是要你好好地替他周旋、为他应酬。做生意,讲究一分钱一分货,我不怕同你说,我就是生意人家出身,我们卖东西从不缺斤少两,你这个做法那是奸商,一成的货色都不值,却敲诈了我们十成的银子。你不好好做生意,钱就要退给我们。那么大一个御史府,门子花匠轿夫车夫、厨子书僮奶妈丫鬟,哪一样不要钱?每个月我就指着他那点儿俸银过日子,上个月的俸银我到现在还没见着,一定是狗颠狗颠地送你这儿来了。多的我也不要,你就把这份俸银退还给我,我便容你这骚野鸡安生。若不然,将你浑身的骚毛一根不剩拔个干净!”滔滔不绝地说完这一大串,抄手站定,狮威胜龙。
青田不慌不忙地将长发盘结整齐,抽出嘴里的长钗缓缓往发髻中插入,嘴角勾着一抹笑,似一只脚上的半褪绣花鞋,一摇一荡,“奶奶真是个痛快人。也不知奶奶府上从前是做什么生意的?不管做什么生意,有句话说得好:进门都是客。你们家老爷在你那儿是你们家老爷,在我这儿就是我们堂子的客人。你若是不想叫你们家老爷做我们的生意,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