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渐白,启明掌灯。
食时还未到,苦酒里的街巷上已经有了零星的人影。
李恪从炕上起身,抻个懒腰,发现炕尾整齐叠放着一身干净衣物。
衣物自然是裋褐与无裆的绔,仍是那种素白的面子,摸上去手感粗糙,但穿得久了,李恪却早不觉得它扎人。
他三两下脱掉身上酒气熏天的旧衣,就着一旁的木盆擦洗一番身体,再换上新衣,顿时感到神清气爽。
打点干净,他推开门迈步走出。
院中是难得的清净,严氏在东厢门外跪坐诵书,癃展拄着小车正在送别一个客人。
那客人只有一个背影,黑色裋褐与癃展无二,一晃眼就不见了踪影。
李恪好奇问:“家中有客?”
癃展笑答:“前日我与公子说制钜子需友人助臂,这位便是其一,来为我送些物料。”
“原来是展叔的客,怪不得与您穿着相同。”
这时严氏放下书卷,温柔地遥遥招手:“恪起身了,为娘本以为你今日会睡得晚些。”
李恪苦笑一声:“媪,昨日吐在田典余深衣上的是旦,我身上的酒都是被监门厉硬洒……”
话没说完,一根手指便点在了他的额头,让他闭嘴。
严氏神情肃穆,认真说道:“昨夜你造访监门家,与监门饮了一夜的酒,长大了,喝酒便喝酒,那些逞强的孩子话不可再说。”
“……唯。”
看李恪已经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严氏收了手,轻轻一叹:“昨夜风起云涌,里典与田典带人敲开家门时,为娘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本以为我儿夜游,出了纰漏,幸好有监门为证,否则岂不平白被人诬蔑?”
“若是定了诬告,会反坐吧?”李恪小声地问。
“一条人命是教训,也好叫那些人知道,下次再要诬蔑我儿,需三思而行。”
李恪默然。
这是来到秦朝以后第一条与他相关的人命,原因是诬告反坐。
虽说早就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但李恪从未想过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以至于事到临头,他有些难以接受。
癃展拄着车过来,奉上食案,食案上是两个打开的竹筒,豆饭透着清甜的雅香。
“夫人,公子,食时已至,不若先食饔,再叙话。”
“谢过大兄。”“谢过展叔。”
一个竹筒的量并不大,两人很快吃完,癃展为李恪整理着发髻,偏过头去看严氏手上的书卷。
“那莽汉也不知从何处寻来荀子手书的《天论》,如此奇珍却求着公子送上门,还生怕夫人退回去,实在是……”
“此番全赖监门照拂,若不是他,恪也不能洗脱冤屈。此人有恩于我等,大兄却背后说人,算不得妥当。”严氏轻笑道。
李恪眼前一亮:“媪,您今日看上去好些了,也少了咳嗽,可是病快好了?”
“大约好了七八分,全是恪儿美食与大兄良药之功。”
“良药?”李恪一脸茫然。
身后的癃展轻笑一声:“公子还记得前些日子叫你递予监门厉的木简吗?”
李恪当然记得,那不过是前天的事情……他老老实实点头,然后就被癃展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
“头莫动。”他教训一声,继续说话,“十几件事物中,有四件对应一味古方,名麻黄汤,主治外感风寒,正与夫人对症。奴偶然得知,便一道叫那莽汉配了些。”
“可您不是说,那些事物都是用于钜子……”
“反正他又不识,钱财也多,与其糟践在酒水肉食上,不若奴替他做些善事。”
癃展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听得李恪和严氏只剩下苦笑。
笑完了,严氏说:“大兄,得人恩惠哪有不叫人知的道理,待恪见到监门,要记得替我作谢。”
李恪拱手道:“唯!”
“夫人,此事真不可说。”癃展一脸严肃地反驳,“那莽汉自觉配不上夫人,若得知自己捎带的药材是用于给夫人治病,必会等公子将礼退回。可药都煎了,我又该拿甚退还于他?药渣么?”
……
时过半晌,虽然明知道癃展是在说笑,可站在门房前和监门厉当面的时候,李恪还是觉得有些踌躇。
秦人都是死脑筋,严氏合乎礼,癃展的推论也一样有道理。
为了不真的捧一堆药渣去还礼,他吭哧半天,终于还是决定不说:“监门,你的《天论》我带给媪了,媪很喜欢,托我道谢。”
对面的糙汉子挠了挠头:“《天论》是啥?”
李恪一口老血好险没有喷他脸上,瞪着眼,咬牙切齿说道:“昨夜您托我带的礼,简书!”
监门厉恍然大悟,一巴掌拍在李恪肩上:“小子,莫以为替我捎带了物件,我便会将事忘了,昨日你应了我改制桔槔之事,打算拖到何时?”
“今日?”
“不会再带酒来吧?”
“您倒是想!家中没了!”
“这便没了?昨日费了整整四坛美酒,若无找补,我岂不是亏了?”
逃也似辞别了监门厉,李恪推着板车,独自混在农忙的大部队当中。
小穗儿家的地收完了,从今天开始就该拿着连枷认真脱粒,直到几日后李恪的脱粒机做出来,看看效果再作定夺。旦昨日宿醉,不到日上三竿,怕是也醒不过来。
李恪一个人收着禾槁,渴了就饮瓢水,累了就歇一会儿,回想一番,惊奇发现这居然是他第一次心无旁骛地干农活。
既不用担心纳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