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每个人都有苦衷。
助纣为虐的人,都有一套自己的借口。
她后来再追问他如何带她离宫时,他一言不发。
一条她寄予厚望的出宫之路,就这般折翼。
她与他再没有多说一句话,转身回了房里。
外间渐渐起了脚步声,房门吱呀一响,明珠端着木盆和一壶热水进来。
见她睁着眼,忙忙点了灯烛端去炕沿,一边拿出她今儿要换的衣裳,口中一边絮叨:
“能医不自医果然是真的。我方才去膳房打水,听闻柳太医夜里竟发了急病,口中胡话不停,就此躺倒在榻上。行宫里的太医们现下都围着皇上、皇子和臣子打转,哪里能顾得上他。可怜,真可怜。”
猫儿闻言,穿了一半的衣裳停在了半途,怔忪半晌,方将余下的穿好,起身下地。
明珠此时已兑好温水端去案几上,抬眼往猫儿面上一瞧,手一颤,手中水盆当啷一声掉去地上,将她自己从腰间到绣鞋浇的湿透。
她顾不上自己,只震惊的望着猫儿,着急道:“不过一夜,姑姑怎地……”
猫儿偏头往铜镜望去。
镜子里的姑娘,眼睛凹了进去,一张脸仿佛只有一张人皮敷在人骨上,多连一层肉都没有。
即便旁边灯烛映照,光线昏黄,也能瞧出她苍白的面上没有一丝儿血色。
她强打起精神,道:“许是舟车劳顿,歇一歇便好。”
明珠眼圈一红,再不多言,只重新兑好温水,侍候她净过面,取出她的妆品,掀开盖子,依次摆放在铜镜前。
猫儿开始上妆。
要画个什么样的妆容呢?
四处都是眼线,有些是皇帝的,有些是萧定晔的,有些是泰王的。
他们都在暗中窥探她的行止。
她不想乱了友军的心,却又要传达信息给敌军。
她往面上极快的涂抹了底妆,略略遮盖了些黑眼圈,往凹陷的面颊和眼皮上略略搽了象牙色粉底,显得面颊比实际的要圆润。
虽在面颊上涂抹了浅浅腮红,却并未涂抹口红。
再从铜镜中望去。此时的她比上妆前略略能见人些,只是略有憔悴,仿佛生了病,但还没到行将就木的时候。
她低声叮嘱明珠:“不要对五殿下提起。他不是郎中,你便是告诉他,他除了着急,也无他法。”
山中的冬日并不算寒冷。
第一缕阳光透过密林照耀在行宫时,皇帝已同众臣子结束了早朝,回到书房商议第二日祭陵之事。
按照皇帝和她先一日的商议,进入行宫后,她并不必伴驾,一大早用过早饭,便可带着恃宠女子的娇蛮到处去走一走,赏一赏园子。
这是一种信号。
向外界释放,她身边没有人跟着,能随时给她发令。
晨曦映照的宫道金碧辉煌,仿佛踏上去便能解毒和重生。
猫儿踩着沿路树子的影子,一个接一个,慢慢前行,等待有人对她的悠闲不顺眼,要送她一个毁心情的命令。
她毫无目标缓缓前行,眼前宫娥内侍越来越多,原来到了下人们的所居之处。
鼻端隐约闻到汤药的苦味,有小太监大声同旁人喊道:“哥哥哎,你快替我一阵,我去解个手……”
被喊之人转过身笑嘻嘻道:“好好煎药,解什么手,柳太医此前对你诸多照顾,换不来你的用心煎药?”
猫儿怔怔站了会,见那太监终究还是煎好药,倒进碗里,往一间房里端了进去。
她不由缓缓跟过去,站在门外,听见里间传出咳嗽声,久久才停歇。
那小太监出声问:“大人可要用些饭?”
并无回答。
未几,小太监推门而出,摇着头去了。
猫儿站在檐下,耳畔听着里间时不时的咳嗽声,终于推门而入。
房中陈设极为简单。
一张炕,一个桌案。
桌案上摆着杂乱的书册,她一一翻看,其书封上的书名样样离不开个“毒”字。
其中有看到疑心处,旁边还有备注。
她翻到的那页,便用一行簪花小楷写着“五脏俱损,可用酒析毒乎?”
她放下书册,转头站去了炕边。
炕上之人面朝里躺着,呼吸粗重,搭在被上的手苍白、纤细。这样的一双手,曾给她制过笔,也为她诊过脉。
她坐在炕沿上,低声道:“何苦……”
榻上人身子一颤,过了两息方倏地转身,瞧见她正坐在他面前,将将支起身子,立刻咳嗽声不断。
猫儿忙用帕子压到他嘴边,他慌忙伸手接过巾帕捂着嘴,待咳罢,方靠在炕头,目光一瞬不瞬的望着她,半晌方哑声道:“我……有苦衷……”
她打量着他的模样。
他在她面前,一贯是温润如玉,仿佛月中谪仙的模样。
他从未像现下这般虚弱、苍白和狼狈。
她叹了口气,喃喃道:“大人此前说过,不会诓骗我,可是为真?”
他直直望着她,低声道:“我能说的,一定不会诓骗。”
她能感受到,他看她时的专注。
她知道,他每每将目光放在她身上时,都是这般的专注。从未用搪塞、不耐的心思对过她。
她缓缓道:“你是不是……喜欢胡猫儿?”
他身子一滞,目光几经躲闪,终于再次捕捉到了她的双眸。
琥珀色的双眸。
如上好的蜂蜜一般,在日头的映照中,越加显得不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