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园堆秀山的秋景最为宜人。时已入秋,但满山的松柏经年不凋,寒烟凝翠,翠□流,流入云际。
淑懿闲来无事,便领着皎月、云珠前去登高赏景,山路上散散地生着几丛小花,嫩黄,烟紫,水蓝,摇曳在暝暝暮色中,映着山头斜照,静静地散发着细细的幽香和淡淡的明晖。
尚未行至山顶,只见雕栏玉砌的六角亭中,淑惠妃坐着慢慢地喝茶观花。
淑懿姗姗走过去,翩然下拜,道:“臣妾给娘娘请安。娘娘与臣妾想到一处去了,都想到这堆秀山上,一睹京城之繁华。”
淑惠妃极目眺望,含着几分凄恻道:“本宫不是看京城繁华的,本宫是想试试,从这儿望过去,能不能看见科尔沁的蓝天碧草。”
淑懿不由悯然,没想到日日奔忙于名利恩宠之间的淑惠妃,也有这样真情流露的时刻。但淑懿来了,也不是同她倾肝吐胆的,因而转了话头,笑道:“怎么只有银珠跟着姐姐,不见赛罕?”
淑惠妃瞟了银珠一眼,恹恹道:“赛罕病了好几日了,总不见好,若不是为着她是我从科尔沁带来的,早就被遣送出宫了。”
银珠听两位小主提到自己,微微含笑,略略欠身,淑懿亦含了笑道:“平日里妹妹在东六宫,姐姐居西六宫,总不得见面,今儿偶然闲来无事出门走一走,不但遇见姐姐,还能一起同赏好景,真是缘份了!”
淑惠妃不屑道:“什么‘偶然’‘缘份’,你我都‘闲来无事’才是真的,自打皇上宠幸了几位庶妃格格,你这个六宫专宠的贤妃,都比先前空闲了许多,各宫主位嫔妃,就更是些闲着的女人了。”
怪不得淑惠妃的身上,远远地就散发着一股暮气沉沉的味道,清冷而寥落,淑懿自从顺治雨露均沾之后,偶尔看到月缺花残,也难免惆怅,但她从入宫时起,就知道自己应该争取的和不应该奢望的,所以,同是深宫冷寂,她却比淑惠妃充实的多,因为帝王的恩宠,对她而言,只是达到目的的手段,而不是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
西风吹来缕缕秋凉,淑惠妃禁不住将烟霞色金丝云雁披风往身上裹了又裹,才想唤了银珠回去,只见银珠端着一只金漆荷叶小茶盘,笑盈盈地走过来,福身道:“奴婢怕误了小主服药的时辰,将汤药盛在细瓷罐子里,厚厚的包了带过来的,这时凉热正好,小主快喝了吧!”
淑懿在旁边赞道:“好个细致的丫头,淑惠妃姐姐好福气啊!”
淑惠妃端过黄地粉彩蝶纹碗来,笑道:“原本赛罕伏侍我惯了,所以素日有什么事,我也不大唤她做,赛罕这一病,我还担心事事难顺心遂意,没想到银珠做事,竟比赛罕还要四角俱全。”
淑懿赔笑道:“这也是姐姐会调理人的缘故,不然,太后何以会教姐姐协理六宫呢!”淑惠妃听了赞誉,更高兴了,她只顾笑靥生春地夸耀自己的宫人,没有看到就在她的身后,银珠正对淑懿投去感激地一瞥。
银珠之所以对淑惠妃的禀性好恶了如指掌,还要拜淑懿所赐,她被赛罕压制了这么久,这回终于在储秀宫抢尽了风头。
淑惠妃端药欲喝,淑懿忽然盯着那一碗乌沉沉的药汁子,眼里充满了惊疑之色,道:“姐姐喝的什么药?”
淑惠妃看看药碗,轻描淡写道:“黄芩牡丹汤1,是余太医给开的方子。”
淑懿故作犹疑不定,口中只嗫嚅道:“这可奇了!”又凑近了,嗅那药的气味,直起身子,讪讪笑道,“妹妹也曾喝过此药,为何……”忽而又春风满面道,“大约是不同的大夫,开的方子也不同吧!”
淑惠妃陡然拧眉道:“怎么可能呢?这可以医书里的成方!”忽然转身问银珠道,“你煎药时,可是从小厨房的铁桦木的雕漆柜里拿的?”
银珠慌忙如实相答,道:“正是!只因奴婢先前不曾经手过娘娘的汤药,赛罕姐姐就把娘娘用的药一包一包理好了,放进铁桦柜子的第二层,奴婢煎药时,就是从那里取的。”
淑惠妃支腮想了想,警觉得看了淑懿一眼,毕竟有外人在跟前,不好问银珠太多的事,遂将药碗一推,道:“药凉了,把药倒回罐子里,回去热了再喝,这里风吹得越发冷了,咱们还是回宫去吧!”
淑懿看着淑惠妃的背影,无声地笑了,云珠替她披上一件菊花团福绫子半臂,笑道:“这回淑惠妃回宫,再也不会觉得清闲了,可要好好地忙活一阵了!”
淑懿唇畔凝了一朵得意的笑,道:“本宫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剩下的事,自然该她自己去忙!”
淑懿只管坐在承乾宫,看外面的热闹。过了一阵子,听到一个消息,储秀宫的大宫女赛罕患风寒,高热不退,竟然病死了。
云珠告诉淑懿这个消息的时候,淑懿正在拿各色绣线,往花绷子上比划线的色彩。她新近绣了一幅《桃李争春图》,那绣样上深红映浅红,繁复难辩。只看这些线轴,粉白,淡粉,深粉,桃红,玫红,大红,暗红,就扑朔迷离地令人头晕目眩。
淑懿小指轻轻一勾,挑出一根深玫色绣线,在一片欲堕不堕的桃瓣上比了比,仿佛是像,又仿佛不像,心却没有停在这绣线上,只淡淡地问道:“我叫你给银珠的药,只是令赛罕久病不愈的,可绝不会致命啊!”
云珠冷冷地笑意如雕窗的玻璃上结出的第一层霜花,“咱们不想要她的命,可挡不住有人要恨不得凌迟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