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行贞短暂地闭上了眼睛,呼吸之间,他忽然觉得心中涌起许多温柔的心情。
他迅即地反扣住冯嫣的手腕,趁她不备夺占了对峙的上风。
“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了……怎么还不怕呢?”
“哈哈,”冯嫣轻声笑了笑,“我可是——”
魏行贞拉过微笑着的冯嫣,没有等她说完,就将她抱在怀里止不住地亲吻。
他没有什么好解释的了……
魏行贞有些放肆地想着。
瑕盈说的全都是实情——他无需隐瞒和辩解任何事。
他的手轻轻抚过冯嫣温暖的脊背,呼吸着她温馨而清冽的气息,慢慢地向她靠近。
过去,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了解冯嫣,但如今看来又并非如此。
此刻他醉心于冯嫣温柔的亲吻中,也在她静谧的微笑背后看见了某种危险而可怕的影子,好像一条静静流淌的大河,一旦命运的礁石在她流经的河道上出现,她会立刻暴起,不顾一切地冲撞上去,激起粉碎而晶莹的浪花。
——在冯嫣风平浪静的水面之下,始终隐藏着这样的激流之心。
她与自己一样,始终被危险吸引。
魏行贞忽然想起在那个夏夜结束之后,几次经过冯嫣的窗前,听她奏琴。
最初的一段时间她的琴音几乎是灾难,但冯嫣似乎学什么都很快,几个月以后,琴声就能入耳了。
与常人更加不同的是,冯嫣的琴声在拥有技巧前就已经有了某种引而未发感情,如同朝菌渴望晦朔,蟪蛄盼见春秋。
那时他站在寂静无人的小院之中,对着灯下的人影暗暗惊奇。
一个终日近乎被禁锢在一个角落里年轻人,何以有这样激越勇猛的琴音。
之后某一天,冯嫣突然开始弹奏妙微的曲子,这曲调魏行贞听了无数遍,那一刻却觉得非常陌生。
妙微的琴声是向外的,是虎狼在山野的咆哮,是飞瀑跌落寒潭的轰鸣。
冯嫣的琴声是向内的,是在空无一物的荒芜和幻灭之中,用尽所有的力气,孤注一掷地去抓最后一根稻草。
两人的内里相去甚远,气势却又如此接近。
那也是一个秋日,萧瑟的夜风中,魏行贞终于放下了所有的杂思,第一次真正静下心来听冯嫣抚琴。
那一刻,他忘却了过去的朋友,忘却了天边的故乡,也将自己当初来到这里的目的全部抛诸脑后。
所有的痛苦、困惑、纷杂的欲念……在琴声之中,好像都成了乘风而去的亡魂,不留痕迹地散去了。
魏行贞不得不对这位尚未相识的宿命之敌投去一些关注——
他心里隐隐感到,一个像妙微那样弹琴的人,是活不长的。
更何况冯嫣终日将自己锁在院子里,连寄情山水的机会都没有。
这个念头让魏行贞有些矛盾,他犹豫了很久,始终无法下定决心——自己在做什么呢?他不是来杀她的吗?如果她自己都在生死之间游移不定,他又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
直到十七岁的冯嫣在狮子园淋了一夜的雨,并在太初宫中喋血昏迷命悬一线之后,魏行贞终于意识到,自己必须做些什么。
……
屋子里的灯熄灭了,整个世界也随之一并熄灭。
窗外青白色的月光像水一样漫进屋子。
睁开眼睛,冯嫣感觉眼前的一切都被笼上一层淡淡的清晖。
闭上眼睛,又好像独自面对着一片一无所有的夜空,虚无而空洞。
究竟哪一个才是当下的现实?
冯嫣分不清楚了。
她回想着与魏行贞相遇之后与之前的一切,觉得一切像是隔着一层水雾,她看不真切,也想不透彻。
她想起年少时自己一次次站在峭壁上,望着脚下深不见底的幽暗山涧,有水声从山谷中传来,好像鬼怪的轻声细语。
它们向她招手,邀她纵身跳下。
她竭尽全力,没有听从。
但死亡永远是一把迷人而锋利的尖刀,世间所有的问题,在它面前迎刃而解。
……活着才充满问题。
而有些问题,她在年少时永远也想不明白。
比如与人相处的痛苦,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比如感到孤独,感到煎熬的时候,要躲去哪里,才能平复?
昨日的煎熬与前日别无二致,前日的煎熬又是在日复一日地重复再前一日。
昨天的一切已经挨过去了……
那么今天,又要为了什么理由,而活下去呢?
若干个心念像是盛在陶瓷罐子里的琉璃珠子,总是随着冯嫣心绪的扰动彼此撞击。
她有时怀着希望度过一日,有时怀着绝望度过一日;
有时欢喜,忘记了此刻过后还有无数个等待着她的明日就要到来;
有时突然参透了什么机缘,一连几日都陷在一种平静而虚无的心境里。
她拿自己的疑问去问姑婆——死后的世界会是怎样的呢,也和活着的时候一样吗?
老人笑了两声,“未知生,焉知死?”
月光像潮水一样漫涌上来。
冯嫣感到自己就像水底一株随水波摇晃的水草,水下的一切都是汹涌的,她与魏行贞就在这样的暗潮中共同沉浮。
一切关于死的苦闷都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生命新鲜而活泼的洪流,
她听见自己和魏行贞交织的呼吸声,他的低吟和喘息,让人想起冲锋的号角。
两个人好像两个没有身份,也没有过往的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