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叶不能让虞礼活, 也不能叫他那么快死。
她跪在地上拥抱着倒下的人, 左手扶着他的后背, 用手死死按在他腹部的伤口上, 黏稠的血液缠绕在指缝间,因为凝固而显得有些滑腻。
中秋之夜并不格外凉爽,千叶却要觉得自己从头顶到脚底都浸淬了寒冰一般, 连血管里流淌的液体都要是带着凉意的,感官在这种时候被放大到无数倍,急促的呼吸间嗅觉、触觉甚至齿缝间充满铁腥气的味觉都清晰可辨,仿佛连时间都跟着延缓下来,如钝刀子磋磨血肉似的, 每一下都叫人撕心裂肺, 痛入内腑。
巍峨的凤凰台上,只有两人相拥的身影,明明发生了最残酷最可怖的事, 却以如此暧昧动情的姿态展现。
当这种残杀已成定局之际,谁都没有呼唤不远处台阶下的侍从与宫人, 千叶的目的还未达成,而虞礼竟也没有开口喊叫,生生受了这一刀,艰难地熬着听自己的妻子说的话。
千叶的声音很轻很缓, 充斥着满满的气音, 却并不显得凝滞含糊, 大概是这些话语曾在她心脏之中百转千回, 萦绕过无数次,雕琢过千万刀,所以才有着这般坚定执着的决然:“你现在知道了,我也想要这天下……可我不是为那至高无上的皇权,不是为千秋万代的传承,我要毁了它——我从知晓我身份开始,我就想要毁了它。”
“夫君,我要裁撤世族与庶民阶级之屏障,削减官绅与平民权位之隔阂,我要杀了所有妄图弄权且凌驾于人上之人,也将毁去所有汲取别人的膏脂来丰盈自身之人……我要叫那些面朝黄土北朝天的‘兽’,都变成一个一个站立的人,要这世间一切独立存在的人,都拥有主导自己命运的权力。”她一边说,一边落下泪来,她自己都说不清,这眼泪是为了悼念他的可悲,还是说在哀伤自己的可悲。
“我不知道我将要迈向怎样的终点,也不知道我想看到这个世道变成什么样子——”她深深地抽了一口气,含着眼泪慢慢地笑出来,“我毫无把握,也没有信心,或许这天下会比乱世更为混乱才是,或许也没办法走到最后,但我还是要去做,就算我明知道这是何等残酷暴戾之事,就算我将粉身碎骨、堕入无间……也在所不惜。”
虞礼觉得四面八方都是凉风,比起疼痛来更难忍受的,是无处不在的寒气包裹住自己。
身体里的温度在一点点流失,所有的感官都变成迟钝起来,就算有一个人紧紧拥抱着自己,也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他明白了很多事物,真正地前所未有地窥探到了她不为人知的内心,理解了她为什么总是有那样静默得近乎于死寂的眼神,清楚了她对于这世上的万事万物总是处在一种百无聊赖的态度上,因为她的视线停驻的永远不是当下,她在看着那些遥远的、迷茫的、无法抵达的将来。
“夫君,求你帮我一把,”这个心狠手辣的、糟糕的、无耻的、可悲到极点女人,在他耳边低低哀求道,“我要做的事太难,这条路太过艰险,请你助我一臂之力……”
伤在腹部,若是强健之人,有耽于外伤的医者照料,未必没有存活的机会,但他的身体本就虚弱,这一匕首的伤痛已经带走了他为数不多的命,等血流光,他也就死了。
他知道她为什么没有干脆利落地杀死他,而是要赌他将死的时间里可以予她的帮助。
本来就是她下手刺伤的他,她不会让他有活命的机会,甚至就算他喊叫求助,她也会千方百计促成他的死亡,因为只有当死亡成了必然之局时,他才会放弃求存,转而思索自己还能留下什么,猜想自己苦心造就的局面将要迈向这样的结局。
可她怎么有脸在想要杀死他时,还奢求他的原谅与无私帮助?
这是成帝的女儿,是萧氏皇族最后的血脉,接掌了他的势力之后,她就是那个皇座上唯一且无可争议的所有者,就算她为女子之身也无什么影响——如此充满诱惑的权力啊——在这样的诱惑面前,她口口声声想要造就的生灵涂炭、毁灭之境,就当真如她所说的那样?
就算她要欺骗他,她要蒙蔽一个将死之人……他也再分辨不出真假。
虞礼凝重的脸孔慢慢沉寂下来,强忍住因为疼痛而起的扭曲,最终扯出的嘴角的一点弧度。
像是笑,又像是嘲讽。
他这辈子唯一一点心软落在她身上,他本性就是怀疑一切之人,但是对于这个妻子、朋友、学生,自认为的同道者,确实与众不同。
因为对她怀抱着沉重的期待,所以会本能地提高对她的信任程度,对她产生的深深的信赖使他不对她设防,那源于男女之情的爱恋使他没办法思索她一点不是,而这最终导致了腹间即将带走他性命的这一刀,导致了他所有将成而未成的蓝图到底是一败涂地……
但终究她还是了解他的。
她明白他在尘埃落定之局中会有的态度,算计到了他在此时会有的一切反应——相较于这世上绝大多数人,虞相虞子曜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会将个人的感情与喜恶置深度外,他最看重的永远是更高的利益——可是至少在这场只有两个人的棋局中,他是彻彻底底地失败了。
“你……想……怎么……做……”他艰难地笑道。
他当然是信她的。
在濒死的时刻,纵是不信也只能信,更何况,他直至沦落至此,仍对她怀抱着深深的爱恋。
甚至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