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杏娘的“不”字还没出口,吴希夷便高声抢断道:“老孔,今天我这腿不爽利,恕不远送,您——慢走!”嘴里的一口酒顺着最后那个响亮的“走”字缓缓往下咽了下去,咂嘴嗒舌之间,连一个起身送客的样子都没做,只兀自给自己续添了一杯酒。
这不是送客,这是在赶客!
孔笑苍乜斜着眼睛觑了吴希夷一眼,这个老男人带着负气的脸孔一口一口地喝着寂寞的淡酒,那一双眼睛已现出些许血丝,却依旧贪婪地盯着眼前的那一壶酒,竟也不舍得往自己这个离人身上顾上一眼。
这个老男人,还真是小气!
“臭老九,我想快也快不了啊!”孔笑苍悻悻地抬了一下腿,动了动脚上的铁镣,链环相互撞击的声音似乎在为主人发声。
孔笑苍行动不便,杏娘扶着孔笑苍到了门口,孔笑苍也不拒绝,还毫不客气地接过杏娘给他准备的一壶酒和一裹吃食。
但揭起门帘的那一刻,他忽然转头过来,还神秘兮兮地示意杏娘近前附耳听话。
“哎,杏娘,你为什么不让九爷比武啊?”孔笑苍悄声问道,眼睛的余光则一直悄悄地瞄着吴希夷。
“什么?!”杏娘惊讶而疑惑的表情,间接回答了孔笑苍的提问。
“哦——呃——”孔笑苍支吾其词,一双飘浮的眼珠子舍近取远地四处游荡了一圈,才小声嗫嚅道,“是祁门的那位碧筠公子说的,说九爷答应了一位娘子,再也不会与人比武斗殴了。不是你么?”
杏娘没有作答,而是用否定的眼神瞥了他一眼。
而心里已有答案的孔笑苍则带着怜惜的眼神最后看了杏娘一眼,那一眼里他仿佛预见了杏娘的某种不幸。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悲伤,反而用乐观的笑容回应了杏娘那犹似淡月梨花般的清浅一笑。
“孔笑苍!你婆婆妈妈的怎么还不走!”
吴希夷见孔笑苍鬼鬼祟祟地与杏娘窃窃私语,唯恐那张口无遮拦的嘴巴里再爆出什么惊人之语,于是他立即毫不客气地向其下达了逐客令。
可出人意料的是,这次孔笑苍非但没有生气,还故意往回走了两步,在大门与吴希夷中间的位置树刀而立。
“老九,要不今晚我就留下吧,给你俩把把风也好。”孔笑苍一只脚向里一只脚向外,一双并不太会流露真情的眼睛流露出了一种不舍的目光。
“谢了,您的心意我心领了。这把风的事儿就不劳您大驾了。您这说话都漏风,我怕你再在这儿,一会儿把风都给招来了。”吴希夷微微转头斜睨了孔笑苍一眼。
他没想到孔笑苍竟然还记得把风的承诺,但此刻,他已经不需要对方履诺,因为窗外的风已经在三人交谈的时候逐渐小了下来。
“老九,你该不会是怀疑我和那牛鼻子道士是一伙的吧?”
“我倒真希望你和他们是一伙的,赶紧回去祸害他们去,别再阴魂不散地缠着我和杏娘了。”
“瞧你这过河拆桥的样子!”孔笑苍撇了撇嘴,“我是好心。现下这一公一母,逍遥在外,而且,你们在明,他们在暗,保不定他们什么时候从哪冒出来,在你背后放一支冷箭,那可如何是好?”
“谢谢你这时候还替我操心,不过,我劝你还是自求多福吧。你杀了人家师弟,这笔血账,人家肯定是要讨回来的。”吴希夷没有回头,语气里也依旧没有挽留的意思。
“那正好,老子的血饮刀正犯渴呢。”
孔笑苍粗犷而爽朗的笑声在血饮刀的刀鞘之中留下了一阵犹似共鸣的回响。
两个老男人用这样一种彼此嫌弃又彼此牵挂的方式曲折地表达着各自的心思,一个想留,一个却不愿留他。
吴希夷忍着没有再回头,“你还是赶紧给我找酒去吧,这粗酒没滋没味的,喝得我都快睡着了。”说着,又倒了一满杯酒进自己的喉咙里,酒入愁肠,他的五官猛地一下皱缩到了一起,良久,都没有松展开来。
“好好好,我走我走。”
吴希夷的态度很坚决,孔笑苍也就没有再坚持,因为夫人有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聒耳的铁链声再次响起,倔强地在这一片即将不属于他的地方留下他的回音。
刻满沧桑的大门在一声沉重的“吱呀”声中张开了它的怀抱,屋外的风雪就像是决堤的洪水一般一下子一拥而入,将屋内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温暖搅得东零西散。
刺骨的寒意让孔笑苍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但他没有退缩,只是又回头对吴希夷做了一番看似不太正经的道别:“吴九,我走啦,真的走啦——”
吴希夷不耐烦地呷了一口酒,摆了摆手,没有回头,尽管这一刻他听得出来孔笑苍是真的要走了。
孔笑苍掀帘而出,头也不回地就钻入了门外那个冰冷的世界。
那一串清脆的铁镣摩擦之声,在这寂寂黑夜之中,回响于千树林杪之间,显得愈发寂寞而凄凉。
风雪载途,孔笑苍踽踽而行,还没走得多久,他那渺小而孤独的身影就被凄冷的黑夜给吞没了,与这个让他失望让他憎恶的世界融为了一体。
望着他那与天地一色的背影,杏娘一言不发。
幽暗的深夜深不见底,就如当年她离开汴京时的情形一样,无边的黑暗里看不到一丝光明,刺骨的冰雪里感觉不到一丝人间的温度,未知的恐惧和已知的绝望如雪一般轻轻地落在每个人的心头,在离春天还很远的冬季里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