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山路两旁,杂草葱郁,枝叶上,在刚刚亮起的晨曦中露水滚滚。
凉爽的晨风,吹过山上的羊肠小道,让雄浑巍峨的大山,在最茂盛的季节里,依然显得萧索。
夏季也是大山中的雨季,道路泥泞,狭窄的山路还总是被山洪冲断,但生活在大山里的人,早已习以为常,挥舞扛在肩上的锄头,很快就能重新清理出能通过的小路。
骑着骡子走一段,爷爷便会下去走路,让我一个骑着,他牵着。
他说:“骑久了屁股痛。”
等我没觉得过屁股痛,但骑久了,我也会从骡子背上蹦下去,如小鸟一样叽叽喳喳个不停,跳着欢快的脚步,走在爷爷前面。
沿途一定会遇到村里种地的人,他们看见我和爷爷走过,随口大声招呼一声:“喂,老李,又带着你家妹崽去了说。”
爷爷回答:“你啥时候去,王家坳的王驼背儿死了。狗日的还没得好老,囊个就死了啊。”
爷爷大声回答的语气,显得有些遗憾。但幼小的我猜想,他也未必就不暗暗高兴,总归是一门生意。这门生意虽然挣不了什么钱,能把债务减少一点点,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
旁边地里干农活的妇女,大声说道:“老李,昨天赶场,我看到你那个儿媳妇,又带了个男人家去,这回她搞不搞得成吗?”
说的是我后妈,搞不搞得成,是指能不能结婚。
自我爸死后,我那后妈给大山里营造出说不完的话题,话题的核心都围绕着她和某个男人。
关于她克夫的‘罪名’,在我父亲死后,彻底被坐实,再没有男人敢娶她。但村里男人们却非常稀罕她,好似只要没有婚约关系,只fēng_liú快活,就不会被她克。
爷爷并不避讳这些话,也避讳不了。大山里没有电,没有电视、收音机,有些旧报纸以包装纸的方式出现在村里,也没几个人能通读,山里人也好似不关心山外面发生着怎样的巨变。
“搞不搞得成,是她自己的事。我娃儿都死了,她哪里还是我儿媳妇哦,你狗日的莫乱甩话来打我脑壳。”爷爷一边大声回答,一边往前走。
地里男人喊道:“二娃子他妈,你拿话打李师傅脑壳,小心王驼背儿晚上去找你哦,哈哈哈哈哈。”
妇女也不生气,继续干着地里的活,大声回答道:“瓜撮撮,王驼背儿哪里会来找我嘛,我倒晓得你个瓜撮撮晚上去找过那克夫的寡妇,怕是你也活不到好久了哦。你屋头本来就穷,你死了,人家李师傅又要忙两天。而且,你屋头的晒坝没得好宽,全村人去吃放,怕是摆不开哦。哈哈哈……”
男人回答:“我命硬得很,哪个也克不死我。你狗日的莫乱说,我从没去过她屋头。你男人可能是去过哦,等会儿他担粪水上来时,不信你当面问他嘛。”
“哎呀,瓜撮撮,我的男人才不会像你。你狗日的屋头本来就穷,还偷偷拿些粮食去孝敬寡妇。未必搞一下就舒服得很啊,她那个东西,和你婆娘的难道不一样妈?”
山里人说话,就是这样野性,谁也不会计较,只当贫苦日子里的乐趣。
我自小就听着这些极具野性,又非常生动的话。长大以后,在繁华都市里,那些男人们想跟我耍流氓,我便能让他们叫苦连天。他们不晓得,大山里长大的我,野猪毒蛇都不怕,难道还怕男人耍流氓吗?
山梁梁上有几棵高大的山杨树,走到这里,已经离家七八里远了。每次走到这里爷爷一定会做下来歇一歇,吸一把子旱烟。
高大的山杨树,是这山梁的标志物,老远就看得见。山里人去赶集,必然经过这里,形成没有来由的习俗,都会在树下歇一歇,所以砍柴为燃料的山里人,都不会伤这几棵树。
站在高大的山杨树下,能遥望到小镇。而山梁西边那高大的雪山,仿佛就在眼前。
夏季里农活多,我和爷爷坐在山杨树下歇息,再没有旁人。
每次和爷爷走到这里,只要没有旁人,爷爷便会凝望着远方,扯着嗓子唱:
山高高哟黄河远,
白花花的雪山嘛看得见。
风飕飕哟树叶儿颤,
大山的汉子找不到衣服穿。
一条小路嘛弯又弯哟,
不挨着耕地不挨着田。
姑娘啷个嫁到这里来哟,
不晓得一辈子好可怜。
这辈子我们一起走嘛,
莫管日子好苦又没得钱。
等到下辈子你投胎个好人家,
我为你当牛做马相报还。
直到我小有名气以后,试图寻找爷爷唱的这首歌的来历,却一无所获。或许,这是爷爷自己凭着自己对家乡的理解,对他自己生活的理解,随口唱出的山歌。
我曾问过奶奶,爷爷经常坐在山梁上唱的那歌,是哪里学来的。
奶奶叹息道:“啷个晓得啊,他一辈子就没走出过大山,可能是他自己编的嘛。”
我想,爷爷或许是因为,他知道生活在大山里,没法让奶奶过上好日子,所以用一直埋藏在心底的愧疚,对着苍茫天地高歌。
奶奶一定听懂了爷爷的歌,但爷爷死后,奶奶也把一辈子的爱恋收在心底,再听不见有人为她歌唱。只她自己坐在屋檐下,望着眼前的苍苍莽莽,低声哼唱。
小时候,跟着爷爷坐在山梁上的杨树下歇息,我总是会学着爷爷的模样,伸长脖子望远方。儿时的我,从不知道大山外有繁华都市,更不知道大山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