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回京之后,想做些什么?”关新妍继续问。
崔敏抬起眼睛,目光与关新妍的视线对接,久未声言,倘若是在迁徙宴之前,她问这句话,尚可认为是因关心而询问,可经历了长久的刻意疏离之后,问出这句话,就显得有些不同寻常了。
长久累积下来的疑惑甚至可以说抑郁的情绪因这一句状似关切的询问而突然从心底迸发,瞬间恣肆成狂,投射在眼睛里变成了带着些愤怒的责问。
在关新妍看来,崔敏的反应似是在说,你我殊途,该当互不侵扰,何必有此一问。
在崔敏迫人的视线下,关新妍并未觉得不自在,也未曾觉得自己的言行冒失,她承接着崔敏目光中的焰火,以醇冽的嗓音说道:
“我猜,先生回到京城后,首先会去求见皇上,正名正身;然后狠狠参靖王一本;再然后,去求见吴太师,让吴太师运用权势再次将你送到靖王身边向靖王施展报复。
对吗?”
崔敏的眼中闪现一丝震惊,尽管一闪而逝,还是被关新妍捕捉到了,崔敏的反应证实了关新妍心中所想。
调整了一番心绪后,崔敏沉静开口道:
“有些话我一直想说。”
见关新妍认真听着,崔敏往下说道:
“东家虽然胸襟气概较一般女子广阔,但毕竟是女儿家,应该趁着大好年华找个可靠之人嫁了,从此安居后宅深院,相夫教子,不应该成日想着男儿们想的事情,不该与那些匪徒、奸商、贪官们斡旋。
这世道险恶,有许多你看不到的且无法直视的残酷和阴暗,不要试着去探视,那只会让你在黑暗污浊的漩涡中越陷越深。
在奸诈狡侩的商人堆里浸染久了,难免沾染一身市侩气、铜臭气,将来,你若想清清白白做良人妇,恐怕难遂心愿。”
“所以,你将小莲费尽千辛万苦购来的粮草洗劫一空,只为了不让我在商途上越走越远?你认为你此举是在帮我?”
崔敏微怔,很快恢复镇静,出口问道:“你如何知道那粮草是我劫的?”
“小莲虽小,行事缜密,外人很难在短时内未伤人分毫便将粮库洗劫一空,还有,崔将军的拳术、剑术中有远防近攻、首尾瞬易的风格,与那劫粮军人攻防阵法有同工之妙,那些军人是将军的亲信无疑。”
崔敏心绪震动,双眸凝视关新妍,忽然发觉自己犯了个很大的错误,尽管从来未小瞧她,但还是低估了她。
强自抚平心绪后,崔敏坦然声道:
“没错,粮草是我劫的,悉数贡献给了边防军队。劫粮的目的确如你所说,不希望你和小莲从商。”
“你太自私!”关新妍肃穆声道,目光灼灼盯视崔敏,在崔敏略有些惊鄂的眸光下,严厉声道:
“小莲是你徒弟,你该知道他是一个自尊心极强,极想得到他人肯定的倔强孩子,这是他第一次独自挑大梁,他在这件事情上付出了无数的艰辛和劳苦。
试想,当你辛辛苦苦、勤勤勉勉完成一件大功,满心欢喜等待皇上嘉赏,而你的长官轻而易举夺走你的成果,抢走原本属于你的荣耀,你是什么心情?
小莲面临的不仅是功亏一篑的局面,他还背负了失信于人、丢失财产的强烈负罪内疚感,这种打击对一个才十三岁未经手过巨额资金且责任心极强的孩子来说,是毁灭性的。
你可瞧见他那天失魂落魄的样子?倘若他当初一时想不开做了什么傻事,你良心可安?
小莲若知道是他一直深深敬爱的师傅在他背后拆他的台,你让他心理如何承受,你让他此后如何解读‘信任’这二字?”
崔敏早已低下了头,在做那件事之时,其实一直心怀歉疚,如今被关新妍声声句厉骂在心坎上,更是无地自容,喉头发苦,他下意识伸手去拿桌上的茶盏,却感觉手上无力,端茶盏的手略打颤,原来,人真的不能做错事,良心的责备远比刀枪切肤难受。
关新妍瞥了一眼崔敏摊放在桌上的手,继续说道:
“先生此举,于我而言,全属多此一举,我已是成年人,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相反,我倒是觉得先生活得很迷茫。”
闻此言,崔敏迅速抬头,再次与关新妍目光对视,想努力从对方目光中解读对方的想法。关新妍很大方地替他省去不少心力,直接告诉他自己的心念:
“我看了先前先生教授小莲学识的读本,先生是儒家理学大师周敦颐的忠实信徒,虽然我对周敦颐大师的学识没有很深的研究,但作为一名门外汉,我能读懂周大师‘师道立则善人多,善人多则朝廷正而天下治矣’这句话的含义。
不知道先生对这句话如何理解,我个人觉得,先生在小莲面前如此立师道,一定是有违周大师修圣德、重师道的本心。
我有些好奇,先生的恩师吴太师在先生面前又是如何修圣德、立师道?”
“啪”地一声脆响,崔敏的手重重拍在桌面上,同时疾言厉色声道:
“不许你用这种不敬的口气说我的恩师!我修行不够,没资格做小莲的恩师,我自会去小莲面前解释并道歉,不能因为我的举止失措而攻击我的恩师!”
关新妍丝毫未被崔敏震慑,双眸直视着崔敏的眼睛沉静道:
“先生的恩师,在先生的眼里是否如小莲看您一般豪无瑕疵?可在我眼里却是劣迹斑斑!”
崔敏倏然抚案而起,转身急向出口方向而去,显然是十分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