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的脚步快而稳,骨节分明的手在夜色里尤为润白,轻轻提了曳撒上了正殿的台阶,朝门口的林宽微微一颔首,便推门要进去。
林宽见他从外头而来,心下不免有所狐疑,手中的拂尘一甩,打落了文清刚触在朱红雕花殿门的手。
微微一扬下颚,狭长的眼眸一撇:“陛下与娘娘们有话说,待唤你了再进去。”睇了眼他手中的纸业,伸手便去拿,“什么东西?”
文清手腕一转,避开了他的抢夺,却在腕上留下一条被指甲刮过的红痕:“二祖宗有心了,这是给陛下的口供,还是不要随意翻阅的好。”
林宽阴柔的面孔一沉,颇是不喜他的姿态,又闻什么口供,眸光一厉。
只是他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文清便已经推门而进了。
皇帝拿了文清奉上的纸业,目光掠过他腕上的红痕,微微一皱眉:“遇上麻烦了?”
文清将手腕掩在衣袖内,温然道:“不曾。只是林公公好奇奴婢拿了什么进来而已。”微顿,“抬轿的内侍已经招了,说是、皇后娘娘不满华妃仗着身孕不行大礼,使了潮云去裹掌华妃,潮云当时是劝了皇后娘娘的。不想娘娘怒极之下踹了抬轿的内侍一脚,内侍不能站稳,才致使轿撵冲着华妃小主而去。”
似乎是最后一丝希冀被打碎,潮云一软,伏在了地上。
皇帝眼神微微一闪,眉心如山峦曲折,指了潮云,语调的冷然与冰雪别无二致:“潮云,杖毙。”
面对这样的结果,潮云也不再抗辩,只以一声疯狂的笑意回应被拖走的狼狈。
皇帝转首看着华妃,看的很深,语调里有纷杂而遥远的柔情慢慢凝聚,温和道:“华妃,朕知道你委屈,咱们的孩子也委屈,只是这件事,朕希望到此结束。你明白么?”
华妃伏在皇帝的膝头,眼角的泪在鼻梁上停顿了数息,又缓缓蜿蜒而下,自另一只柔弱的眼中淌过,无声的洇进青丝间。
她的了然里有得体的理解:“臣妾明白,只要陛下相信臣妾,臣妾的委屈便不算委屈。”
这样的懂得与得体,让皇帝生出薄薄而遥远的感慨。
默了几息,他道:“朕会延庆殿的嬷嬷来看顾你们,你们只需好好养着。”
婉妃跟在皇帝身后出门,侧身绕过雕花隔扇的时候,二人的眼神不着痕迹的擦过。
太后到底还活着,皇帝万不会去处置皇后。
即便潮云和那些轿夫被扔进慎刑司,也未必会有什么结果。
东风凌冽里,帝王冷漠的血液是最容易清醒的,王秋韵的说辞已经给了皇帝的怒火一个台阶下,那么这件事自跨出长春宫时,便必须消声。
可是,已然爆发出来的厌恶与恼怒,却不会随寒风消散。
太后的独断,皇后的阴毒,不顾皇帝心意再三出手,皇帝的孝心与耐心,已经耗尽了。
今日,她们的目的也不过是如此。
棋,要一步步下,走的急了,最后只会输的凄惨。
出了长春宫,皇帝没有再进延禧宫,漫漫行步在长巷。
宫里的长巷那样漫长,红墙绵延里,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倒映着稀薄的月光,在遥远的彼端,恍惚间似乎看到宫殿交错之后的一角,在墨蓝的天空下,燃烧着诡谲的火光,永远无法熄灭。
所有带着脂粉气息的残酷诡谲,以潮云的死急速归于平静。
那夜在长春宫到底发生了什么,静妃、婉妃、华妃究竟同皇帝说了什么,没人知道,潮云死前到底招供了什么,也没人打听得出来。
但潮云被杖毙,却没有给皇后任何交代的行动来看,哪怕是不知情的人,也晓得皇帝对皇后已经生了恼怒之意。
太后怒极之下生生昏厥了两回,皇帝孝心,自亲去侍奉汤药,但每当太后提及此事,皇帝都以政务繁忙拒绝了交谈,起身便离去。
若换做以前,太后定是毫不犹豫赐死华妃几人,但她知道,不能了,此举无疑是在给皇后和太子添下更多怨毒的对手。
何况,她病了那么久,宫里的人早就看风便倒暗里投了那些贱婢,而那些贱婢敢算计皇后,必然事实防备着,即便动手,也未必能成事。
若再被抓住把柄,皇帝那最后一点明面上的孝心怕也要消失不见了。
然而,在冬日的风越吹越彻骨的时候,潮云招供皇后残害皇嗣的消息却像是阴暗角落里的老鼠,悄悄的,悄悄的,钻进了皇后的耳朵里,也钻进了所有宫妃侍者的耳中。
在皇帝不在的时候,她们窃窃私语,她们眼神毒辣。
皇后气急败坏之下闯进在长春宫,裹掌了还在小月里的华妃。
皇帝得到回禀,果然大怒,随即又下旨,年底的“先农礼“,由育有大皇子的贵妃代为主持。
先农,是古代传说中最初交到百姓耕种的农神,在重视耕种的大周,自来是由母仪天下的皇后带领命妇祭拜先农,是对先农的敬畏,更是对农桑奖励之意。
如今却让妾妃去主持,这无疑是在宣示皇帝对皇后的耐心已然告罄,这是在给皇后难堪,更是警告。
毫无意外,太后气急之下又昏厥了过去。
冬日的萧条永远不会到达宫里,花室的花匠总有办法让明艳的花朵开遍皇宫的每一个角落。
朱玉捻这一支长长的鎏金簪,将苏合香的粉末拨进高大的三足错金鼎炉里,香料沾了炉里的星子,发出轻轻的哔叭声,越发将安静的寝殿衬的仿若一汪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