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是俗人,嘴上再怎么云淡风轻,骨子里也有被俗世困扰的时候。商音不过是个俗人,并非天上下凡的仙乐。
“吉贝,伶人生来低贱,就该一辈子像泥土一样卑微地被人踩吗?”
吉贝的心思成熟得多,腹里藏的史书又开始出口成章:“秦始皇统一六国,自认功过三皇五帝,皇帝制度便由此而始,他的生母仅是歌姬而已;汉武帝刘彻的陈皇后出身尊贵,却失序惑于巫祝,远不如歌姬贤后卫子夫;东汉末年,一户倡家之女卞氏,性节俭,不尚华丽,有母德之行,曹操立她为王后,生子,即曹魏开国皇帝。”
听到此话,商音像瞧书呆子一样对着吉贝翻了个小眼神。
要是提起哪个州县的秋娘歌妓,或者讲讲宫商角徵羽,商音定有张三寸不烂之舌,但那些人埋在坟墓的古人,她一个也不认得,还不如聊聊晚上吃什么呢。
说到吃,最近乐坊的伙食改善了不少,连同治安也增强了。
李适派了几个士兵扮成伶人在雅颂乐坊里“滥竽充数”,说是乐坊的保护神,商音也不知道他为啥这么无聊。
一开始胡乐师慌得以为商音又惹了某个王爷,那几个士兵则表示说:“大王吩咐,要我们看住未来的王妃,不准让她跑了。”
于是胡乐师就欢天喜地了,屁颠屁颠地给那几个士兵端茶倒水,揉肩锤腿。
世上哪有这么不切实际的师傅喔!
商音真怕有一天会被人卖掉,她可不想傻傻地帮这只貔貅胡数钱。
于是,商音决定了,准备要离开长安游荡一阵子再回来,反正技多走天下,卖唱也能养活自己。
今晚,她跟吉贝相商后,黑灯瞎火,人声绝迹时是个跑路的好时机。
但是很不幸,被抓包了。
还没翻过坊墙呢,背后就有一双乌黑深邃的眼珠子盯着她,淡淡问:“商音,你要去哪?”
吓得商音一个激灵,她回头仰脸,李适凌驾在坊檐上,皇亲贵胄的,衔着一种冷傲吸收着月光精华。
这种人真是怪的。商音若无其事地望天:“趁着今晚月色好,我出来逛逛。”
“巴蜀人的赏月风俗是背着包袱赏?”
商音挪了挪肩膀上的包袱,顺着道出一语:“谁说不是呢,是吧,吉贝。”说着示意了一眼吉贝。
而吉贝对于李适的出现没有丝毫的惊讶。
李适双膝微弓,一个鹏程展翅从檐上降到商音面前,莫名其妙地问:“你会狩猎吗?”
从赏月到狩猎,这跨得快一点了吧,商音无语,带着一种疑惑的眼神摇摇头,肩上的包袱忽被李适脱卸,他甸甸地抛给吉贝说:“转告胡乐师,我雇请商音去府上唱一阵子的曲。”
话一落,商音腰间一紧,如被人放飞的纸鸢轻盈拽上天,无数阵夜风从脸庞飞过,还没辩清长安城错综复杂的地势坊屋,一道道楼檐已排山倒海地退在视线里。
李适的轻功比吉贝还要厉害,轻松躲过了巡夜的金吾卫与武侯,跨檐越坊就跟奔跑着玩似的毫不吃力,不过那鬼魅般的视影晃得商音想吐。
等落到雍王府的大院,商音觉得整个人是从地狱里挣扎出来的,本来胃里就有点不消化,弱弱地扶着一棵小树恶心干呕,然后昏昏地抬头望王府楼阁,它们都在眼球里排山倒海地转。
李适的表情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出奇,第一次见有人会飞到吐,没表情地问:“你与吉贝处这么久,还不适轻功?”
“我是对你不适。”她捋了捋凌乱的青丝,很恶意地说,“冰雕怪,你这哪是‘雇请’呀!”
“自然不是请,是领。”
这种人摆着王爷的姿态还是那么怪,商音倒霉地想:没被胡师傅卖,却先被人拐了。
一切都是刻意安排好的,今晚的抓包似乎不是偶然。商音被领进一座楼阁,入了寝室,屋里洁净敞阔,散着说不出来的淡香,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古珍玉器,唯有那墙面与众不同,居然是山水壁画连成,一幕连一景的叠瀑花甸,妙趣鸟兽活于其中,通体的气韵雄壮,画风强劲,有吴道子穷尽丹青之技的风采。
除去壁画,画卷倒有一轴,是挂在山水画旁的一幅仕女图。
纸绢为画底,绘色不旧,估摸着是近年才画。画中的年轻妇人装束淡雅,翠环微缀,冲着看画人展着如雪般的笑颜,而作画人将更多的笔墨线条倾注于其五官灵气,浓墨泼画眉,如翡翠之羽;明眸动朱辉,犹是暮夜露金星;一抹朱红绛点唇,则是红日冉升于雪景中,红装素裹……
“这画中妇人装扮虽然朴素,但是一眼衬出雍容大气的容貌,作画人在素与华之间游韧有度,若添上华丽彩衣就是画蛇添足了。”商音手点下巴,用比较的口吻添了两句话,“跟我上次见的独孤德妃相反,那个德妃,俨然是一个首饰架子,华丽空壳。”
李适的目光凝聚在画上,眸子有了一丝亮光,平静地说:“作画人是我,画中人是我母亲。”
“喔。”这个似乎是个敏感的话题,商音闭口,早知道就什么都不说了,还好没出言不逊。
将心思回到屋里,如果这儿不是摆了一架床榻,商音觉得定是间书房雅室之类。再看向榻上时,被褥旁点眼放着几套男式圆领衫袍,以及榻角陡然出现几双男式软底锦靿靴。
“以后,你就住在这里了。”李适说起话来,缺乏玩笑。
商音的那双灵眸扩出惊奇,小指头勾起榻上的男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