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头内乱不定,那头的张医生又来催促兴邦家属尽快出院。这次来谈的语气不像是商量,更像是通知。马桂英默然不答,张医生又找来其他家属来谈。兄弟们唉声叹气,一家人如此僵持,马桂英看得明白,只是下不了决心。她知道,大哥一旦出院,必死无疑。
下午,湘北市彻底f城,新闻媒体纷纷转载,人们的情绪被恐慌狂轰滥炸,马桂英在这种情况下大脑几乎失去了反应能力。原本昨晚计划好今天要打电话安慰婆婆、问老头漾漾的情况、向李总和钱总致谢……真到了此刻,她什么也做不了,只是木讷地坐在楼道里抱着水杯凝视外面灰白的天。
“实在不行,我先回去了,干熬在这里也不是事儿!明个除夕后个初一,津津(老四马兴波妻子)在家啥也没整,巴巴地等我回来!再说,大哥现在已经七八天没进食、没吭气、没睁眼,一直没个动静!那……不得个人回去准备(后事)吗?”老四摊着手朝弟兄们嘀咕。
“要准备,你一人也不够哇!”老三提溜着眼珠子也想回去。
弟兄们一阵低头嘟囔,不防备桂英来了,几人插着裤兜慢慢散开。待桂英坐下来以后,三兄弟眉来眼去地又聚了过来。
“英英姐,我得回去了。”老四先开口。
“啊?可以啊,这么多人守在这儿也没用。我也正想说呢,快过年了,是得回去了,娃娃们也回来了,我二妈(指二婶,马兴才、马兴波之母,西北局部方言中称二婶为二妈)也等着呢。”马桂英意料之中,言辞诚恳。
“不是!我哪是为过年回去呀!你把你兄弟想成啥了?”老四手心拍手背地翻了脸。
“兴波是想回去准备后事呐!哪是为过年呀!”老三替亲兄弟解释。
“行啊!行啊!咋回去?这个点有车吗?”桂英站起来问。
“有!我那车在我伙计那儿呢。”老四挠头。
“我四哥回去的话,那我也回去吧。”老五马兴成惦记一家老小。
“行。”马桂英点头。
老三一听老五这么说,微张着嘴巴、微抬着下巴朝着老五刹那间定格了。
“要带什么不?你俩把二哥的脏衣服带回去吧。”何致远在边上拍着马兴盛的后背说。
“哎哎还有我的,下次来让你嫂子给我多拿些袜子。”老三马兴才冲老四说。
弟兄们一合计,决意先出去吃午饭,下午天暖风小,适合开车回家。五人一伙离开了住院楼,留马兴盛一人守着。今天兴盛不怎么哭了,常常在医院的过道里踱步,或者在有风的窗口发呆,或者靠着冰冷的白墙默默抽烟。
自打母亲去世、妹子出嫁以后,老二马兴盛的家还有父亲和大哥。今年(指农历年)父亲去了深圳英英家,打电话一开口便是深圳好城里好环境好孩子好,起初兴盛问过好几次什么时候回来,父亲从来没给过具体日子。单纯的马兴盛没有将父亲待在深圳视作离开他、离开家,直到父亲无意间表态说他以后要给英英带孩子、他要把漾漾照看大、他要陪着仔仔高考上大学,兴盛这才缓过神来,一个人在家里按捺不住地独自心凉。还好,他的家还有大哥。大哥很少回家,但只要回家,他的家便是马家屯。无论大哥飞出去多远多久,兴盛料想他终有回来的时候。天可怜见,这次正是大哥出了车祸——保不住命的那种车祸。
大哥的离开,对别人来说,是少了一个亲戚,对马兴盛来说,是少了一个家人,是没了一个家。一个人生活算是有家吗?马兴盛除了哭大哥,同时也在哭自己往后没有家了。此刻昏迷的大哥要不要出院回家,除了英英没人问过他的意思。他不傻,只是难过得无法抑制罢了。英英问过他好几次怎么办、要不要送回去,兴盛总是沉默发愣,他有答案但不愿说出来。人们总是容易忽略他,包括他自己。
从小到大,马兴盛无数次表达过自己的意愿和选择,只是没有人听罢了。久而久之,他习惯了,习惯了忽略自己的意见,习惯了让所有人忽略自己,习惯了依赖别人替自己做决定。马兴盛在屯里活到四十多年,也有他的一套内嵌理论,他认为无论是何样决定无论是谁做的决定,若干年后回头看,其实没有任何分别,或者说没有任何意义。抽烟抽红盒子还是蓝盒子、走亲戚穿蓝外套还是灰外套、自留地种芝麻还是种红薯、邻居雅雅选西湾的对象还是宋家的小伙、后巷刚生的孙子是婆婆带还是媳妇养、糊糊家女儿报天津的大学还是南京的大学、于婶婶的高血压看县里的大夫还是市里的中医、红军的二老婆埋在他家祖坟上还是单独葬……马兴盛从来不会为了没有意义的事情开口。
当然,不是所有的选择都没有意义。大哥到了这份上,马兴盛认为这境况已经失去了让他开口的必要。妹子英英这么多年来难得回来一趟,她愿意回来当家,那便让她当家。至少,在这些人里,除了自己,只有的,只有英英能感受到失去大哥的痛。
当选择的人看透了意义本身时,选择才具有价值。可是马家屯里有几个人明白自己活着的意义?除了吃吃喝喝、传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