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金听见“鞑子”二字,不由放下就酒杯,问道:“鞑子怎地?”
众人皆不做声,良久,扁舟哼了一声道:“还能怎地?见钱就抢,见好东西就拿,不管黑天半夜,坐下就喝酒,喝醉了就……”
她咬着嘴唇说不下去,一旁竹枝忍不住咬牙道:“花人家卖笑的钱,叫他们死了下十八层地狱!”
底下乱成一团,只听见有人低三下四地不住向人求恳,是五娘的声音。
竹枝抹去眼泪,拿出一面小圆镜子照了照,掠掠鬓发,强挤出一个笑容,豪迈已极向真金一举杯:“公子,咱们乐咱们的。若公子瞧得上我竹枝,一文钱不要,我也陪你一宵!”
众人原个个愤怒伤情,听了这话也不禁笑了起来,长亭道:“好个不知羞耻的丫头,这话也说得出口!”
竹枝将头一仰道:“怎么说不出口?我是有什么说什么,不像你们,心里想的是一套,嘴上说的又是一套。长亭,难道你不愿意陪甄公子,倒愿意去陪底下那些挨千刀的?”
她说得兴起,声音愈来愈高,长亭忙喝道:“你小声些!”说罢,眼中波光流动,柔柔地瞧了真金一眼。
真金此刻却只觉嗓子里发干:你们若知道了我的身份,不知将是怎样的羞惭愤怒。
竹枝还只管嘲笑,真金迟疑道:“蒙古人没来时,这里的官宦豪绅,便不催租逼税,欺压百姓么?”
竹枝白了他一眼道:“公子犯了呆气了!譬如你在大街上走路,见有人打自家孩子,左右谁打都是打,便要过去替那人打么?况且何止是打孩子,是要连父母一道打!”
竹枝思路敏捷,口齿伶俐,立刻便将真金说得语塞。扁舟见他尴尬,向竹枝使个眼色,接话转圜道:“公子太过心善,连鞑子也肯为开脱。我瞧你定是还没受过他们的气。”
竹枝却说得痛快,全不顾扁舟的眼色,愤然又道:“况他们没来时,就受气也是有时有晌,如今却没一日不提心吊胆,我现下但听见大门响,便一阵阵心悸。”
长亭原本默不作声,此刻却也忍不住骂道:“他们哪能跟人相提并论?他们做出来的事,但凡是个人,也做不出来!”众人听了纷纷点头。
一直没开口的杨柳却道:“说些别的罢,只管提这些畜生做什么?”
真金听了这些话,如坐针毡,别扭已极。本想打住不说,但终是心中憋闷,忍不住又问了一句:“我听说他们的皇帝屡屡颁下严旨,不许兵士欺压侵扰百姓。倘若过些日子,令行禁止,甚或比从前还好,你们……”
竹枝奇道:“公子这是怎么了,一个劲儿地替他们说好话。哪有那样的事,你也真会异想天开!”
真金苦涩一笑,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眼望空际,不再做声。将离见他无故发怔,冲他甜甜一笑,腮边现出两个小小梨涡。
真金身份尊贵,人品俊雅,从不知“自惭形秽”是怎样的感受。可如今坐在这五个用心服侍、讨好自己的姑娘中间,油然生出一股极强烈的自惭来——这小女娃倘听到自己竟是鞑子王爷,还能笑得出来么!
他微一闪念,想起兰芽来,心中更添了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楼下喧嚷了一回,终于消停下来。真金却也再坐不住了。
他伸手到腰间,指尖用力,将腰带上一颗龙眼大小、质地上佳的绿松石取了下来,放在将离面前,垂头说道:“这个送给你们,也是……咱们……相识一场。我还有事,失陪了……”
众女听了这话,都是惊讶不已,但真金说走便走,没等她们回过神来,已迈步出了“小吟班”的大门。
在门口等待的家丁料着真金这一去,没个天荒地老断不会出来。长夜无聊,又兼肚饥,找了几条巷子,在挑担小贩那里买了碗“血肚羹”,坐了门外胡噜胡噜吃得正香,忽抬头见真金从里头快步走出,头也不回向来路而去。他吓了一跳,放下碗便追了上去,边抹嘴边结结巴巴问道:“王爷不……不中意么?”
真金道:“我问你,方才进去侵扰的,是哪些人?”
家丁一愣:“啊?侵扰什么?”
原来众蒙古兵丁进去时,他正好买鱼肚羹去了,因此不曾碰见。倘若碰见时,真金在里头,他定要拦住,怎能教他们去扫了燕王的兴致!
真金咬牙道:“就在方才,一群人在楼下吵吵闹闹,搅乱生意!”
家丁叫声“啊哟”,忙解释自己方才走开了几步去买东西吃,不曾看见,扫了王爷的兴致,该死该死。
真金怒道:“我是问你那都是些什么人,你啰嗦什么!”
家丁一愣,心道这回祸闯得大了,这是什么人如此晦气,定是撞见这位爷正入港得趣的时刻了!他们倒了大霉,可别把我也牵连进去。
想到这里,忙赔笑道:“王爷别急,回去我定能替您打听得清清楚楚。只是您回去且先别忙发火,不然传出去,叫他们有了防备,就不好打听了……”
真金气得发晕,听他兀自唠唠叨叨说个不休,大喝一声:“谁要你一个个打听名姓来着?我是问你,往日常像这般出来横行霸道、欺压百姓的,都是哪些人?”
家丁愈发糊涂,顺口儿就接了一句:“横行霸道,人人有份,这还用……”
真金猛然转过脸来,额头青筋突突跳动,把家丁吓得生生把后半句咽了回去,又是点头哈腰,又是抽自己耳光,但心中却仍是纳闷儿,不知哪句话说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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