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就是东都,东都只待了两年,但事情却不少,杀过人、也救过人、也办过案子、也树过敌,还租了套小宅院,南衙相公也见了,北衙督公也见了,反正活的有点人样子了,当时就想,我这辈子,好的坏的,可能就是跟这些人一起来厮混吧……便是私下想过自己有朝一日遂了心愿能入南衙,也一并想了扶持李定秦宝做个大将军。
“可是,不要说三征一来如何,只我自己慢慢的就发现,这天下看起来稳妥,其实早就内里被掏空了,土崩瓦解,就在眼前,于是三征就来了……这个时候,最可怕的不是说昔日兄弟分彼此,而是说,好多人,我曾以为会跟我继续言语,继续厮混,继续仇雠的人,忽然就没了!”
听到这里,后面许多人,包括谢鸣鹤、陈斌、崔肃臣、房彦朗这些不用想就知道有类似故事的人,但又不只是他们,许多人心头都或多或少一颤。
而话至此处,张行也捉着手扭头去看李枢,言辞诚恳:“李公,你能懂我的意思吗?你咬着牙救下来当妹妹养的逃犯余孽,一下子没了讯息;你原本以为是你仕途路上最大的阻碍偏偏又一直挺照顾你的半个上司,忽然就不知道去哪里了……
“温柔坊里曾为你解过围的都知、给你端了一年茶水的官奴,你费了老大力气救过的一个怀孕妾侍、跟你斗智斗勇差点把你弄得灰头土脸的中郎将、附庸风雅的行贿对象、你觉得特别有趣可能将来会有一定成就的江湖豪杰,甚至,只是你经常路过天天看到的街坊,忽然就没了、死了,就整个断了……
“所谓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李公啊李公,你晓得我的意思吗?你经历过此类事吗?”
“谁不曾经历?”饶是李枢准备了许久,此时也不禁渐渐放下了戒心。“我跟杨慎交往了半辈子,曾以为此生要做他的谋主,会成就大业,会君臣相得。结果呢?旬日速败,什么都没了!不光是他死了,我的所有故旧、妻儿、族属,东都经营许久的东西,全都没了!我也不瞒三郎,那日河堤上相见,岂止是你不在意我们?我也什么都不在意你们的,只是强撑着面子,努力活下来而已。”
“然后呢?”张行在旁边追问道。
“然后……然后最难得时候,其实是三征前逃回来的路上,大家都在躲避徭役和征发,没有人认识你,也没有人在乎你,你自诩英雄,然居于天地间,竟无一人通晓你……若非后来又依次寻到房徐两位,稍得安顿,准备反魏,我当日怕也要干脆了断,或者疯掉了。”李枢喟然道。“你得给自己找个念想!”
身后众人,同样感慨不及,其中一位年长张姓护法,也因为只顾低头,被一旁的马匹给蹭了一下。
“再然后呢?”张行追问不及。
“再然后,便是黜龙帮的事情了。”李枢难得有些失笑之态。“这倒是反过来了,恰如滴水汇成江河,又如夯土集成高台,每一日都见到新的人,遇到新的事情,每一日都让人觉得,咱们黜龙帮蒸蒸日上……”
“那李公懂我的意思了吗?”张行忽然挽着对方的手在济阴城中央大道上驻足,然后与有些措手不及的对方相向而立。
身后众人明显也措手不及,仓促之下,很多人直接撞到了前面的人,马匹也有摩擦嘶鸣之态。
而李枢很快会意,继而笑了起来,从容反问:“张三郎是想说,正因为如此,咱们要珍惜这个局面,对不对?”
“不错,不错。”张行握着对方双手诚实来言。“我这辈子丢掉太多东西了,委实不想黜龙帮也重蹈覆辙,落得个烟消云散,也不许他烟消云散,因为这一次我连自己的志向和野心也全都赌上去了,说句不好听的,便是我没了,我都想黜龙帮能延续下去……可又不止如此!”
“前面的我还是懂得……不止如此又怎么说?”大概是渐渐落下的西面阳光毫无遮掩的缘故,李枢微微扭头避让,且眯起了眼睛。
“就是说,哪怕不说整个黜龙帮,不说翦除暴魏,不说安定天下,也不说什么野心志向,只说你我,只说张李二人,也是落魄孤魂,河上相逢,至于此处……李公想过,这有多难得吗?”张行也侧过脸来,微微眯眼来问。
李枢为之一塞。
而张行则继续说了下去:“李公,我的意思是,只说你我之间,我也要尽量周全,能拉一把是一把,绝不使你我忽忽然没了结果……尤其是现在我占尽了优势,更该承担起找个责任。”
李枢难得愕然片刻,但多少晓得,话已经到了这份上,基本上就算是最要害的时候了,便欲咬牙来应:
“这是自然。”
“凡事没有自然,只有提前预防。”张行抓着对方,夏日时分,陡然严肃到冰冷之态。“我意已决,李公,事到如今,就不要搞什么私下交换那一套了,也不要再说什么东南西北了……下个月,我要召集帮内头领,直接按照一开始的帮规,废黜掉你的龙头之任,也废黜掉魏公的首席,然后再自荐为本帮唯一之首席,还要追求人事权与否决权!”
身后随行者何止一些早就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