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澈听完了案情的曲折经过,稍微放松了一下坐姿,说道:“原来案情竟如此复杂。”令仍在不住磕头的唐四和他儿子停下来,抬头问围观旁听的乡民们,“你们以为觉得此案该怎么判?这唐四之子是算殴父还是不算呢?”
围观的乡民大眼瞪小眼,有一个胆子比较大的说道:“唐四之子虽然打了唐四,但其实是为了救父,这,这,……他虽然触犯了律法,但似乎不至于死罪。”
费甲大怒,扭过头,指着说话这人,叫道:“甚么叫虽触犯了律法,却不至死罪?律法就是律法,你触犯了律法就该伏法!如果不按法行事,如果下次再出现了殴父案,如果那个殴父的不孝子也说是不小心打到的,怎么办?你让乡长如何判?”
这费甲虽是乡下人,没读过书,不识字,但是这一番话说得却是很有道理。旁听的乡民们中就有好几个连连点头称是,同意他的意见的。
周澈笑道:“法者,刑罚也。律者,约束也。法律应该平之如水,这样才能禁强止暴。费甲说得不错,按法办事,正该如此。”
费甲得意洋洋的笑了起来,转脸去看唐四。唐四如遭雷击,他今年五十多岁,只有子一人,听周澈意思分明是要按律行罚,眼看着便要绝后,顿时失魂落魄,哀痛流泪。周澈一举扑灭季氏,如今在乡中的威望很高,他虽然痛苦,却也不敢再替儿子求情了。围观的乡人中有很多都发出了叹息,窃窃私语:“唐家就这一个儿子,今因殴父将要被诛,他家怕要绝后喽!”
周澈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复又开口,说道:“不过?!”
“不过?”
“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罢。”
乡人们都莫名其妙,不知他为何突然改口要讲故事。在较远处旁听的金宸皓却心知肚明,想道:“看来周君也是读过《春秋决狱》的,接下来他大约是要讲许止的故事了。”
果然不错,周澈说道:“你们知道春秋么?本朝之前是秦,秦之前是战国,战国之前是春秋。春秋时有一个国家叫许国,许国国君有一个儿子叫许止。有一天,许国国君生病了,许止很孝顺,就给他找来了一副好药,本是好心,谁知道在吃完这服药后,许国的国君却死了。……,你们说,这个许止是孝还是不孝呢?”
乡人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当时知识传播困难,普通乡民怎么可能读得起书。
周澈等了会儿,见无人答话,又说道:“这许止虽然毒杀了他的父亲、许国的国君,但本意却是出于孝心。如果因此就指责他弑君,定他的罪,那么我且问尔等:以后还有谁敢再给君父献药呢?”
周澈顿了顿,扫视了一圈,见乡人都露出了深思的神色,接着说道:“前汉大贤董公仲舒认为,许止虽毒杀了他的父亲,本意却是因‘孝’,故此不当罪之。此即:君子原心。今唐四与费甲争斗,费甲以刀刺之,唐四之子为救父而伤唐四,非欲殴父,而实为误伤。这不是律法上规定的‘殴父’之意。我以为,应如许止故事,不当罪之。”
一言既出,唐四和他的儿子呆若木鸡,不敢相信。费甲急了,膝行趋前,叫嚷道:“怎么不当罪?明明就是殴父,为何不当罪?君判案不公,小人不服!”
周澈勃然变色:“费甲,你和唐四素来不和,今日因言争斗,竟至拔刀相刺!要非唐四之子救父,你可知,若你这一刀落到实处,就凭你这一刀,我就能治你一个斗伤、乃至斗杀之罪么?你不感谢唐四之子,反而还胡搅蛮缠,要告他殴父。你这是必欲要置他于死地么?”
周澈刚才断案的时候一直和颜悦色,此时骤然变色嗔怒,费甲吓了一跳,脑海里立刻浮现过一个个季氏族人被捕时的场景,胆气立消,惶恐惧怕,汗流浃背,跪伏在地,不敢再言。
周澈回转颜色,平息了怒气,又对他说道:“你与唐四同村,本该互睦相助,平时就算有些口角,也不该挥拳相向,有多大的仇怨竟至动刀?”他原本坐的很随意,这会儿长身而起,端正地跪坐在地,摘去头上的帻巾放在地上,敛起衣袖,整好衣裾,面对着围观的众多乡民,亦拜倒在地,说道,“我身为本乡乡长,不能使治下民知礼守法,我之罪也。”
乡民们从小到大,生长几十年,哪里见过有官吏向自家道歉的?震惊了片刻后,包括唐四、费甲及唐四之子在内,都忙也手忙脚乱的纷纷拜倒,说道:“周君自来任本乡后,剪除季家,除灭豪强,我等皆深感君恩!乡长快快起身,这不是你的过错,是我们这些乡野愚夫不知礼法,是我们的过错。”
如果说周澈依照《春秋决狱》来断唐四、费甲之案还不致令金宸皓和那个功曹佐史吃惊的话,那么现下这个场景却就使他两人极其惊讶了。
那个功曹佐史感慨地说道:“县里有的说周君深刻好杀,是个寡恩的人;有的说周君赈恤乡民,是个爱民如子的人。众说纷纭。我与周君素未谋面,本不知何所适从,不知道该听信哪种说法才好。今日一见,才知‘寡恩’之语不足信也。周君年岁虽不高,与我相仿,但他的德行胜我何止十分!真有长者之风。”对金宸皓拱了拱手,说道,“金君,在下告辞了。”
金宸皓惊讶问道:“告辞?你不是说久仰周君之名,今日来入本乡,若过而不拜不合礼节么?咱俩从乡舍一路找到这里,周君就在面前了,你却又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