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至,营门燃起了灯火。
周澈立在皇甫嵩、朱儁二人后面,时不时趁人不注意,翘足眺望。
荀攸就在他身边儿,看得一清二楚,奇道:“皓粼,你认识曹都尉么?”
夜色深深,瞧不清远处,周澈正在费劲远望,没听清他问的什么,扭头问道:“什么?”
“我说:你认识曹都尉么?”
“认识啊。早年间在京师相识。公达可闻其名?”
“噢?略有耳闻!三四年前,我在颍阴时,朝廷诏令公卿举‘能明古学’者,曹都尉即在被举荐之列。前年,朝廷又诏令公卿以谣言举刺史、二千石为民蠹害者,宦者的子弟宾客多有在地方州郡为刺史、守相者,朝中重臣因为受取他们的货贿,虽然明知他们贪污秽浊却皆不问。曹都尉乃与故司徒陈公上言朝廷,说:‘公卿所举,率党营私’,其言甚切。我从叔对他赞誉有加。”
荀攸虽受党锢,此前一直没有得到机会出仕,但自负才华,心存壮志,向来关心国家时事,对这两件大事他有过耳闻。
头一件事倒也罢了,第二件事曾在朝野引起过很大的轰动。轰动一方面是因为有人敢上书痛斥阉宦,另一方面是因为司徒陈耽就是因此事而死的。陈耽,东海人,以忠正称,因为此事得罪了宦官被诬死在狱中。司徒是三公之一,就这么死了,天下忠直之士无不为之扼腕悲愤。
荀攸瞧了一眼前边诸人,低声说道:“我听说曹都尉本不姓曹,因其父被故费亭侯曹腾收为养子,故改姓为曹?”
周澈为人谨慎,不想让人听到他和荀攸在人背后论人身世,含糊说道:“应是如此吧。”
荀攸不知想到了什么,噗嗤一声轻笑。
“你笑什么?”
“这曹都尉真是与众不同,虽出身阉宦之家,但自出仕以来,却总与阉宦作对。我听说他当年为洛阳北部尉时,杖死过小黄门蹇硕的从父?”
等不多时,遥见数千人马打着火把迤逦行来。
周澈心道:“必是孟德带军到了。”翘首眺望。离得太远,看不到。又等了会儿,这支军马行至近前,最前边,一面赤色的军旗招展,在旗下,数个骑士簇拥着一人。此人个头不高,肤色黄黑,短眉小眼,唇上蓄须,容貌虽不算丑陋,也不称不上俊朗,中人之姿,观其年岁,约有二十八九。这人个子虽然不高,但骑在马上,按剑挺胸,昂着头,气势十足。荀攸也看到了此人,说道:“这便是曹操么?”
此人正是曹操。
快到营门时,曹操抬了下手,队伍停下脚步,他翻身下马,健步行来,一边往前走,一边打眼看在营门迎他的众人,一双眼飞快地扫了一遍,在看到射声营、步兵营的两个校尉时,他的脸上露出笑容,冲他们飞了个眼色,但没打招呼,目光随即转向立在前头的皇甫嵩、朱儁、周澈、颍川太守四人,快步走至,行个军礼,说道:“操怎敢有劳三位将军出迎?……,这位想必就是本郡的府君了?”
曹操从小在京师长大,一口纯正标准的洛阳雅言。
颍川太守应道:“在下正是,都尉远来辛苦。”
“见过府君。”
皇甫嵩还了个军礼,笑道:“孟德来得正是时候!”
“将军此话怎讲?”
“我先给你介绍来迎你的诸君!”
射声营、步兵营的两个校尉不必介绍了,曹操久在京师,早与他俩相熟,从前往后,皇甫嵩一一给曹操介绍众人。除了那两个校尉,皇甫嵩、朱儁军中的这些司马们很多也是从京师来的,与曹操多是旧识。曹操甚是随意,每见着一熟人就笑言几句,在介绍到一个姓刘的别部司马时,曹操大概和此人很熟,更是上前两步,借他行礼说话之际,伸手摸了摸他的肚子,笑道:“老刘,你这才出京几天?肚子就见小了啊!在洛阳时我就告诉你,多骑骑马、跑跑弓,对身体有益!你就是不听,现在看看怎样?肚子一小,整个人就精神了许多啊!”
众人听了,有的发笑,有的面现不快。出来迎他的人中有不少是儒家子弟,儒家讲究礼仪,营门之外如此笑谈,不但失了礼节,而且有损威严。不过皇甫嵩的脸上却是没甚异样表情,曹操在京师也是个风云人物,他以前就认识他,了解他的脾性。
周澈站在一旁,姿势虽然恭谨,视线却没离开过曹操,见他言谈随意,举止轻易,不禁转看了一眼孙坚,心道:“哈哈哈!孟德还是老样子,不过在言谈举止上与文台有相像之处,皆很‘通脱’。”
“通脱”是时人语,意即轻脱、佻易,不重礼节。
不过细细想来,这也在情理之中。
当今之掌权者分为两类,一类是外廷的士大夫,多来自崇信儒学的士族,一类是内廷的阉宦,来自非儒家的寒族。两者出身不同,平素的言谈举止自也就有不同。曹家虽为贵族豪门,毕竟根基浅,没有“家学”,不能与荀氏、钟氏、陈氏这样的家族相比。比如荀氏,荀子之后,世代以儒学传家,族中子弟从出身始,就受礼仪的熏陶,可以说礼仪已深入到他们的骨子中去了,而曹家就算再有权,就算曹操本人再“明古文”,对儒学的造诣再深,“三代以内无贵族”,在礼仪这方面到底无法与世代儒学传家的士族相比,故此难免会觉得他与同样出身寒门的孙坚有相似之处。
周澈正走神寻思,感觉有人走近了自己的身旁,忙收拢心思,捧手恭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