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怎么样面对这个曾经带给我诸多疑虑和恐惧的怪人,我也无法从他和父亲的对话中捕捉到他最近这些年清晰的生活轨迹,对于大毛人变脸一般转换成了儒雅的教师我也无从猜测。这些疑团在我的心里打转,让我对自己接下来的话犹豫不决。/p
李老师显然看出了我的踌躇,决然地说道:“没关系,现在只有你我二人,有话尽可以说,也许这一次谈话就是你我之间最后的对话了。”/p
我不禁有些惊讶,脱口而出:“你要走了?”/p
李老师对我语气里的欣喜有些不满,不过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点点头说:“嗯,以后都不回来了。”/p
数年前的大毛人确实是一个怪人,你坐在他面前需要时时提防他会不会突然暴起伤人;可是面前的这个人太正常了,让人提不起警惕的心态。/p
于是我放松了,开始一一说出童年一直到少年时代那些萦绕心头的疑团。/p
“你为什么离开村里?”/p
“这个和你无关,是一些私事。”/p
我对这个问题能否得到满意的答复并未抱有希望,只是随口一问,对于他的守口如瓶也无可奈何,只是有一些恼怒,没想到刚刚还摆出一副坦诚的姿态,这一刻立马就变卦了。于是我抛出了另一个更具有实质性意义的问题:/p
“那,罗锅儿的黑山羊是你偷的吗?”/p
“你知道就好,我现在不可能承认那些荒诞的事情,于我于你都没有益处。”/p
他的回答倒还算坦然,我没料到他竟然毫不避讳。于是我继续加码:/p
“不单单是罗锅儿的黑山羊,还有李婶家的黑猪,村长家的黑牛,还有……我不需要一一列举了吧?”/p
他只是点点头,没有开口说话。/p
我等了片刻,他也没有开口的意思,于是催促道:“能告诉我为什么吗?”/p
他捋了捋头发,露出额头深深的皱纹。我不禁想到,这个和父亲年龄相仿的男人还并没有显出老态,只是岁月依然在他的额头雕刻出三道浅显的横纹。/p
“唉——”他长叹了一口气,坐直了身子,张开嘴,指了指自己的口腔。/p
我看了一眼他巨大的牙齿,如果按照他身体的比例,其实也算不上奇怪。只是他的犬齿明显高出一些,就像犬类的犬齿一样突出。/p
他闭上嘴唇,牙齿全部藏了起来。“你看见了吧?都是这两颗牙坏的事。”/p
我不明白两颗稍微突出的牙齿,和偷窃家畜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p
他解释说:“我被诅咒了,一出生的时候我就长出了乳牙,后来被一个萨满拔掉了。他还预言我成人之后会长出妖齿,生时其类。我被少年时果然牙齿与人不同,被家族驱逐,成人之后果然长出了两颗奇怪的犬齿。”/p
“有些时候会特别想吃生肉,根本忍不住。可是那时候很穷啊,哪里买得起肉吃?就算买得起,生吃肉也会被看成怪物,被人驱赶,被人嫌弃……总之,那只是无可奈何的选择而已。”/p
世间竟有如此荒诞之事?/p
这么说来,大毛人出生的时候就有牙齿,这是怪胎!可是竟然还有萨满拔牙预言的事情,这个已经超出了我的认知了。至于生吃羊肉什么的,只能说比较重口而已。可是……/p
“等等,你生吃肉类也就罢了,为什么连知了也生吃?那可不是肉,生的知了就像脓液一样,根本不是肉。”/p
我又提出了一个疑点。/p
“那时候我只是找一些虫子试一下,如果自己能抓到野生虫子吃,何必去偷呢?哪知道吃过知了之后,我虽然吃生肉的邪火暂时压制了,可是肚子里翻江倒海,头痛欲裂,整整在窝棚里吐了一天才恢复过来。后来再也不敢轻易尝试昆虫了,只能自己抓一些蛇、青蛙、老鼠解馋。”/p
“蛇树林那里以前野味挺多,原来是你吃的,怪不得蛇鼠渐渐绝迹了。后来野味也不够你吃了,你就开始偷羊了?”/p
我的分析已经抓住了大毛人的痛点,他只是嘿嘿笑,有些不好意思。/p
“还有一点我不明白,你的脚也只是比平常人稍微大一些,为什么留下的脚印那么大?”/p
“什么?”他有点疑惑地看着自己穿着皮鞋的双脚,“我这双脚确实有些大,皮鞋都是定做的。你说什么脚印?”/p
“就是你抓知了,留在南林子壕沟里的脚印啊,起码有一尺多。”/p
他眨了眨眼,说:“你肯定记错了。我的脚比45码大一点,没有一尺。”/p
这时候,父亲从外面回来了,还提着两个装满冷菜的塑料袋,“去收拾下桌子,你妈帮李婶做饭呢,咱爷仨先吃吧。”/p
变成李老师的大毛人酒量也下降不少,和父亲两个人喝了一瓶白酒就已经有些醉意。两点多的时候我和父亲送他去车站,他临行前拉着我的手说:“我啊,看你的虎牙,好像,好像没长……你跟,跟我年轻,年轻时候很像……嗝——”/p
我不明白他说的什么,被他拽着手又不好撒手不管。/p
他打了一阵臭气熏天的酒嗝,接着说:“我这趟就,专门,看看你,你好像没怎么,化,唉,为什……我……你看我……就……你……你……事儿也没有……”/p
他醉的好厉害,完全听不清楚他说的什么意思。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大毛人,李老师,阿南,好像只是记忆里一点袅袅升起的青烟,飘进天空,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