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的早晨意外地漂亮。
赵家那两个人虽然傻了点,却很守信,凌晨六点佣人就过来叫人:“肖先生,有客人找你。”
他们开了车来,让我上车,我说不用,我自己叫了出租车,跟在他们的车后面。
倒不是有多危险,只是防着总比不防好,别的事我没什么可骄傲的,这世上想要我命的人却比一般人多。
出租车一路开,一路开,开到快郊外,林荫道全是枫叶,一地的落叶血一样红,司机是个黑人,跟我说了两句英文,我没听明白,应该也是说这里风景漂亮。
远处有大片的草地,树林只是点缀在上面,有牧场,也有溪流,前面的车一头扎进一片金黄的树林里,走了没两分钟,到了。
是个疗养院。
位置荒凉,戒备却森严,大概都是有钱人住着,那两个人下了车,告诉我今天是探访的日子。我扫了一眼周围,落叶里停了几辆好车。
“我们只负责带你进去。”小胖子一边跟我说一边带着我往里面走,和一个负责人模样的女人说了两句,告诉我:“他在花园里,她会带你去。”
等他们俩一转身,我用蹩脚英语连比带划告诉那负责人,我只是想看看赵黎,不要让他知道。
负责人感慨了句什么,朝我指了指花园在那里。
这疗养院风景好,人却不多,花园里更是没什么人。我沿着落满树叶的小道鬼鬼祟祟走过去,心脏跳得快从腔子里蹦出来了。
我从来不是行动能力很强的人,刻意放轻脚步,生怕被发现,爬上一个小坡,发现一棵巨大的梧桐树,躲在树后面,一眼就看见在坡下平缓的草地上的赵黎。
只是一个背影,我也认得出他。
几个月没见,他头发剪短了,大概手术确实折磨人,瘦了不少。他穿着白色病号服,背上大概是矫正的器械还是什么,沿着脊椎凸起来一大块,他身边有个人高马大的男护工站在一边守着,还摆着一副轮椅。
他拄着拐杖。
他在学走路。
我原以为我至少能支撑到见到他正脸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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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看别人说什么感动的事,受伤,断腿,复健,从头练习走路,摔多少次,都像听故事一样。等到事情真正发生在自己亲近的人身上,才知道有多残忍。
我不知道脊椎神经接驳手术后果到底有多严重,我没学过医,在国内查过的资料都告诉我一堆瘫痪几率。我查得愤怒起来,连电脑都扔到一边。
这手术后遗症太重,他不是无法站起来,而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腿,他每走一步,腿的动作都似乎被延迟了一样,他必须在这样缓慢的速度下还要保持平衡。
他没有用双拐,艰难地在草地上挪步,他第一次摔下去的时候,我险些叫出声来。
护工把他扶了起来。
我看见他的侧脸,他脸色苍白,那一跤摔得太痛,从那么高直挺挺摔倒下去,而他甚至无法控制自己做一个抬步的动作,就这样无能为力地摔了下去。
他的嘴唇都是白的,脸上沾了草屑,以前的总是神采飞扬的眼睛,也似乎蒙上了一层阴霾。
他像是变了个人。
不再是那个飞扬跋扈的小流氓,也不是赵家最得意的子侄。他像被扔进了泥潭里,淤泥把他拉下去,掩盖他的光彩,磨折他的志气。
还不到八点,阳光从树叶间隙里漏下来,他每次摔下去,无数的光斑落在他背上,像沉甸甸的枷锁,几乎要连他最后的坚持压断。
光是看着他再一次摔倒,就已经让我握紧拳头。
而他心里的挫败和愤怒,该是我的一百倍。
我仍然记得,拍云麓1的时候,遇上山洪,路断了,剧组人员把摄影设备扛过那一段路,他提着两个沉重箱子,在石块之间跳来跳去,比谁跑得都快。我们在一起喝酒喝醉了,他经常把我扛回去。在路边摊,遇上惹事的流氓,他让我去一边,笑起来唇角弯弯:“我很能打的哟……”
但他现在连站稳都难。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来见阿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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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头,看见赵易。
清晨阳光照在他头发上,斑斑点点,那瞬间我还以为他连头发都白了。
“您怎么会知道我来了?”我问他。
赵易没说话。
他大概是临时从哪里赶过来的,身上穿的是正装西装,头发也很整齐,赵黎最像他的是一双眼睛,笑起来的时候是桃花眼,满世界甩着小钩子勾人。严肃起来的时候眯得狭长,鹰一样,一个眼神都能冻死人。
赵黎老了大概也会是他这样吧。
“我只是过来看看赵黎,不会让他知道我来了的。”我跟他解释:“我知道赵黎的性格……”
“是这里的院长告诉我你来了的。”赵易打断了我的话:“我让她只要一有赵黎的访客就给我电话。今天带你来的那两个人,半个月前来过一次。”
“他们是我大哥的两个儿子。算起来还是阿南的哥哥,”赵易一双狭长眼严厉看着我:“他们跑到正在做复健的阿南面前,叫他废物。”
我握紧了拳头。
“你还年轻,不要被人利用。”赵易的话像有千斤重,砸得我连腰都直不起来:“阿南从小就很坚强,也很骄傲。这些话他听多了,都当是笑话。他现在一天要摔几百次,每次摔倒了都爬起来再走,你没见过他身上有多少伤口。但是这些对他来说都是小事,只有一件事可以打倒他。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