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时分,一道道狭长的影子拉在地上,在大片的花生地里挪动。稀稀疏疏的花生苗才长出几个叶,便已经干旱得黄黄瘦瘦的了,看来也不会有什么好长势。这庄稼快干死了,杂草却长得时分顽强,沟垄上一层细细密密的小草。
钟传秀早就渴了,地头上就有生产队带的那水,两个黄白色的大塑料桶,能装二十斤的那种,水当然是甜的,清泉河的水,村里人埋了大水泥管子,沙滤过的,清凉解渴,但钟传秀咽了口唾沫,却根本没打算去喝。
那两桶水,生产队里谁去喝谁喝,老头子,男壮年,小青年,老妇女,拖鼻涕的半大孩子,庄户人不讲究,都是拎起塑料桶,嘴对着嘴,脖子一仰,咕嘟咕嘟喝上一气子,放下桶,抹着嘴角流出的水,满足地一声喟叹。
这一天到晚,有多少男女老少的嘴,就着那壶嘴喝过水了?
钟传秀并没有洁癖,可是……明天想法子自己带一壶水来吧!就刷一个干净的酒瓶,装一瓶带来。
耪地这样活,有人干得十分快,至于那草有没有耪掉,他可就不管了,反正远远看上去是耪过了的,生产队长又不能一垄一垄的仔细看,也有人干得慢些,老的,小的,干活太仔细的。
钟传秀十七岁,作为一个干农活的姑娘,她实在显得身单力薄了,随她妈那个头,尽管干起活来十分拼命,却又因为老实,干活仔细,不会取巧耍滑,便叫旁人甩在后头了。
钟传秀抬头看看,地头上已经开始收工了,早耪到头的人,开始扛着锄头,拖着步子走家,她再看看自己前头那半截子沟垄,埋下头去赶紧挥动锄头干活。不意外的,她眼角瞄到一个身影,正迎着自己的地垄耪过来,钟传秀便抿着嘴悄悄笑了。
陈东自己耪到头了,回身看看,那个纤细的影子还在地当中埋头干活呢,陈东一声不响地掉了个头,迎着钟传秀,默默耪了起来。陈东虽然也瘦,但年轻的力气是有的,干活快得多,一会子功夫就迎面跟钟传秀遇到了一起。
两个年轻人都默默的,钟传秀见陈东已经跟自己迎上了头,便索性站直了腰,两手握着锄杠,拄着下巴,静静地看着陈东把最后一锄头耪完。
“走吧。”
陈东摔了摔锄头,顺手拿过钟传秀手里的锄头,把两个都扛在肩上,顺着沟垄往地头走,刚耪完的沟垄里,土质松软软的,陈东一步下去,土窝里就印出一个脚印。钟传秀也没跟他争,踏着陈东的脚印,便默默跟在陈东身后走。
两个人走出花生地,地头上已经没什么人了,除了远处剩下一两个干得慢收工晚的,旁的人,连同队长都已经走家了。生产地干活,一旦到了收工时间,干完了的,都是紧赶慢赶往家里赶,即便没干完的,也是胡乱再刨几下了事,没有一个磨蹭的。
天已经黄昏了,田间小路十分寂静,路旁膝盖高的棒子苗在昏黄的余光中,变得黑漆漆一片,也不知是一只野鸡还是什么大的鸟,从路上突然飞过去,扑扑楞楞飞进了路这边的棒子地。陈东本来走在钟传秀前头有几步远,这时候他停了下,等着钟传秀走到他身后,回头看看,余晖里依稀看得到她平静的神色,陈东便放慢了步子,顺着她的步速继续走。
“你家婶子今天咋没来?”
“生产队叫她跟两个妇女去浇地,队里那育苗的地瓜秧子,都快要干死了。”钟传秀说,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她妈干活,从来不知道脱滑,队长不能去看着人浇地,便专挑她那样实在的。
走到河边,钟传秀停下来,叫陈东:“东子哥,我喝口水再走。早就渴了。”
陈东看看浅浅的河水,说:“你往前几步,那边有石板,这里沙子软,水浅湿了你鞋。”
陈东说着,自己便放下锄头,顺着河沿走了一段路,果然有几块平滑的石板,估计是村里人平时打水或者洗衣裳的,陈东跨到石板上蹲下来,两手捧起河水喝了几捧,钟传秀便也踩着石板踏上去,挨着陈东蹲下来,捧着水一口气喝了个够。
“渴死我了。”
陈东没说话,只是笑了笑,他自然看出了钟传秀为啥看着水不去喝。见钟传秀喝足了水,便上岸拿了锄头,走上河沿,穿过一道水漫桥,便到了村口了。就像往常一样,两个人走到村口,陈东站住,默默地把肩上的锄头分出一把,递给钟传秀。钟传秀接过来,扛在自己肩上。
“东子哥,你回去还要弄饭?”
“嗯,我奶这两天又不舒坦。”
“那……你回吧,吃了饭早点儿歇着。”
“嗯,你也回吧。”
陈东转身走出几步,钟传秀又叫他:“东子哥!”
陈东停住脚,转身默默看着钟传秀,钟传秀忽然就笑了,一张小脸笑得暖暖的,说:“东子哥,你那褂子,肩膀后头扯破了一块,明天别穿了,悄悄拿来我给你缝好。”
“啊,那个,我晚上自己缝,真的,我什么都会。”陈东也笑,“我打小就会自己补衣裳。你回去好好歇着,累了一天了。”
钟传秀便挥挥手,两个年轻人在村口分了道,各自走家。那年月,乡村里藏在心底的爱情,大抵也就是这样了。
第二天一大早,队长的破锣在村头敲了起来,生产队的人陆陆续续都来聚齐了,便继续去耪昨天那块花生地。耪地耪地,那时候没见过除草剂,种下了便整天的耪地。
陈东扛着锄头,手里还拎了个亚腰葫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