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持续到下午,直到天色渐暗。
沈无言将王世贞送走之后,还未来得及回到住处,又被另外一个人拦住。
那人一身破旧长袍,腰间佩戴一柄长剑,看起来倒有几分武林人士打扮。
京城不准带弓箭进入,但刀剑之类的却是默许,虽说大明尚文,不至于似汉唐时那般沿街便会有一场决斗,但对于武士也礼遇有加。
至少在经历过俺答入侵以及倭人作乱以来,明人对于武士大为改观,民间甚至还有习武之人,更有甚者还有些许文人熟读圣贤书时,还不忘练习御射之术。
所以如今眼前此人虽说腰悬佩剑出现在京城,却依旧没有什么引人注目。
倒是沈无言看到这人,顿时大惊失色,连连向着对方抱拳,惊奇道:“呦,这不是……邵大侠,倒是有些时日未曾见过了。”
此人便是几年前在苏州的邵芳,当年他带着沈无言来到京城,之后便再也未曾出现过,虽说他是裕王的人,而今裕王已然是大明皇帝,邵芳依旧未曾有过丝毫变化。
“大侠却是称不上。”邵芳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回过一礼,才道:“有些年未曾相见,如今得到召见,竟然还能再次地遇到沈公子。”
说是偶遇,沈无言才不会相信是偶遇,毕竟此人向来神出鬼没,若是想要躲避自己,即便迎面而来,依旧能做到避而不见。
此人身为当年裕王的手下,而今高拱离去,他可谓是皇帝在京城的唯一亲信。
倒也并非皇帝对其他三位讲官不信任,实在是因为剩下的那三位讲官虽说已然入阁,但性子不是软弱,就是不愿惹事。
如今在群臣一再攻势之下,皇帝也只能装听不见,以来免人们非议。
不过这邵芳显然也无法帮助皇帝对抗群臣,而如今在徐阶刚致士,他便出现在京城,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他将要负责一个人的复出。
“想来邵大侠并未是为了来遇见在下,而是想要打听打听那位离开的徐阁老的动向……”看着邵芳脸上没什么变化,沈无言愈发确认自己的想法,于是继续道:“徐阁老的确是累了,此次离去也就真的是走了。”
邵芳微微点了点头,回道:“说这些又有何用,他虽有大才……但人不能尽其才,终究还是白费,凭他一己之力,又能做得了多大的事。”
沈无言摇头苦笑道:“莫非你觉得高先生回来就能人尽其才?这大明的官场早就成了一种固化模式,无论是杨廷和也好,严嵩也好……终究不过凭着自己的感觉来行事,以自己心中的那番道德观来约束众人。”
“一个正直的人若是以自己的道德观来约束众人,那么自然是好的……徐阁老纵子抢夺民田,这些可都是我这些年亲眼所见。”邵芳沉声道:“原本也以为徐阁老是一位人臣,可惜了……”
沈无言不由苦笑道:“大抵也不过是家庭教育的原因,当然不乏有他个人因素在其中,只是你这非黑即白的世界观,实在需要改改,否则会被人利用……高先生或许不贪财,但他贪权,未来还是会死在这条路上。”
邵芳听着沈无言的言语,迟疑一阵,他虽未如朝为官,但对这官场变化早就了如指掌,对那身居要位的每个人都细心观察过,所谓眼见为实便是如此。
他见证过徐阶的儿子们抢占民田,见过徐阶贪墨受贿,于是便觉得徐阶位极人臣便是奸臣当道。
“高先生纵然是为权,但终究还是为了天下百姓……却还是不一样……”
说到着,他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显然对自己的这番话也颇为不自信,许久之后,才沉声道:“无论如何如今徐阁老走了,高先生便是最合适的人选。”
高拱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他性子强硬,而当今皇帝又疲弱,自然需要他这样的人来辅佐,且二人相处多年,也互相了解,却是要比徐阶又合适许多。
邵芳此言,就连沈无言也需要承认,高拱的确要比徐阶要合适:“其实皇帝想要问我,大可召我入宫……本就没什么嫌隙,非要刻意觉得有什么深仇大恨,况且我还是他儿子的老师。”
话语却是有些突然,邵芳顿时被沈无言这突入起来的言语惊讶,毕竟那人是皇帝,却这般如若和一个平民百姓一般对话,却是有些无法适应。
沈无言也发觉自己似乎未曾注意说话分寸,于是忙解释道:“当年先皇在时有问题便召见我,如今我身为臣子……其实……”
自从上一次皇帝被群臣奏疏困扰之后,曾召见过一次沈无言问询,但沈无言很清楚,那并非是一次诚心的问询,只不过是一次试探。
试探自己是否对他忠诚,换句话来说,这位离经叛道的书生是否有异心,毕竟先皇遗诏之中的那些不容透漏的关于这书生的言语,他都看过,便不能不防。
不过对于沈无言来说,当年那位老人临死前的嘱托,自己多少还是在意的,不过如今这位新皇帝想方设法想要除掉自己,将自己立为敌对,也就只能远离。
更无须提为新皇排忧解难,这根本就是对方所不允许之事。
邵芳微微点了点头,低叹道:“陛下对你还是有戒心的,如今你留在京城他不安,你离开京城他更不安……杀掉你,他却也不敢。”
“当真是纠结,真没想到我会让皇帝这般九五之尊烦心。”沈无言苦笑一声,转念一想,又喃喃道:“不过皇帝也是人,大抵还是能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