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方才来见宝钗时候穿的还是见客的大衣裳,如今已经换做乌黑方巾,青色长衫,他本生得俊秀,从前只因耽迷酒色,面上有些青黑之气,又是大字不识几个的,开口粗俗,不大讨人喜欢,在林海门下待了些时候,竟有了几分书生样子,缓步而来,也是好一个标致人物,宝钗原没见过他这样打扮,忽然见了,心内着实欢喜,几步迎过来,特地向他一福身,把薛蟠慌道:“妹妹怎么行起这样大礼来了?”
宝钗笑道:“看见茂才公过来,怎能不行大礼?”
薛蟠道:“妹妹快别笑我,我有几斤几两,你还不知道么?还做茂才呢!不给家里惹祸就不错了!”
宝钗讶然道:“哥哥又是从哪里听了什么话,好端端的,怎么做起这样感慨来了?”
薛蟠道:“我问你,从前我打死那个人的事,你还记得么?”
宝钗听他忽然提起这一茬,敛了笑道:“那事不是已经过去了,哥哥怎么又想起来?——难道是又出了新的苦主?”
薛蟠摇头道:“那倒也不是,从前我不懂这里头的事,以为这些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如今见宝玉他们家这样儿,不知怎地就有些后怕——你说将来有一日,万一有人把这事揭出来,我…我可怎么办?”
宝钗道:“哥哥这时候倒后悔起来,又有什么用呢!人都死了三二年了,又是个独根孤种,这会子还有谁记得他呢!”
薛蟠叹道:“你说他是独根孤种,如今想来,我又何尝不是个独根孤种!倘或我出一点子什么事,咱们家只怕也像那姓冯的家一样,你和妈可怎么办呢?”
宝钗且喜他终于明白事理了,见他忧心,安慰道:“哥哥既知道道理了,以后这样的事再不要做就是,那件事虽然是咱们对不起人家,但是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以后大约也不会有人知道——照我说,当初跟你的那几个人,也很该打发了才是。”
薛蟠道:“那几个人早被林姑父打发去庄子上了。说起来,上回赶考的时候太匆忙,没来得及,现今我想打发个人回金陵看看,替那姓冯的上个坟,聊表我的心意。”
宝钗踟蹰一会,方道:“我有件事说出来,哥哥不要生气。”
薛蟠道:“自己亲兄妹,还有什么气不气的呢?你但说无妨。”
宝钗道:“其实自打我开始管家,就已经派人去那里看过,替他上了香,做了法事,坟头也修缮了。我想终久是我们对不起他,至少让他在地下过得好些,也算是我们的心意。”
薛蟠喜道:“若是如此,我感激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呢!”作一个长揖到地,郑重道:“好妹妹,多亏得你,才教我明白这许多事,从前我什么都不懂,真是带累了你和妈。”
宝钗忙扶他道:“亲兄妹之间,还计较这些做什么?再说只要哥哥你肯上进,什么时候都不晚。”
薛蟠见她知书达理,越发唏嘘感慨,只恨自己从前竟不如妹妹懂事,想了一回,又道:“妹妹,我还有件事想和你商量——我想我这把年纪,正该早些成亲,延续香火,只是这话不大好由我来说,所以想托你在妈跟前说说,你觉得如何?”
宝钗一怔道:“哥哥这话又是怎么说起来?”薛家虽有宝钗勉力打点,毕竟父亲早逝,失了靠山,家道已经渐渐没落,薛姨妈又因儿子生得好,务必想要他娶个大家淑女,因此他的亲事其实颇有些艰难,薛蟠从前又是乐得不要人管的性子,最听不得娶妻这两个字的,故宝钗也从未想过他的婚事,突然听他提了一句,怔了怔,道:“哥哥…心里莫非有中意的人了?”若非有中意的人,如何转了性子?
薛蟠摇头道:“我镇日只在外面,到哪里去认识中意的人呢?我只是想,若万一从前的事发作,我留个子嗣,给家里也好留个后,再说了,家里的事也不能总让你一个未嫁的姑娘家操持,给你娶个嫂子,以后你也好过点。”
宝钗见他越发稳重,欢喜得过了,反倒生出几分担忧来,小心地试探道:“那哥哥…想娶个什么样的人?”
薛蟠道:“第一是脾性要好,温柔体贴,最好能如妹妹你这样,端庄大方的,模样倒在其次,不过也不要太简陋了。”
这越发与薛蟠素日的行为大不一样了,听得宝钗不敢置信,连连问道:“哥哥真不是看上哪家的姑娘?你若看上了,只管告诉我,我才好替你想法子,当然,若是太过妖冶的,我可不许。”
薛蟠苦笑道:“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只是…我只是见了方姨娘,还有那个马英娘,有些感慨。”
宝钗摸不着头脑,道:“又与她们何干?”
薛蟠道:“不瞒你说,从前我才见方姨娘,只恐你们给我也选个这样的媳妇,吓得好几晚上睡不着觉,谁知时日久了,才知道她的好处!里里外外,打理的妥帖不说,那一份温柔恭顺,真是我生平所未见。林姑父从前身子不大好,几次咳血,都是方姨娘悉心照料,如今竟比从前还好多了,我那时才想,老人都说娶妻当娶贤,诚不我欺。”
宝钗道:“那和马英娘又有什么关系?你…你莫非和她…”
薛蟠见自己妹妹口口声声,只是将自己猜得不堪,可见从前自己果然品性浪荡,那脸上也情不自禁地红起来,讪讪道:“那倒也不是,只是…听你说起她在内宅的性子,与我们从前见的完全不是一个模样,那时节她在扬州,敢说敢笑,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