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之死,最伤心的,莫过于宝玉与黛玉,然而这两个的伤心并非纯出于祖孙天性,却多少带了几分愧疚在内,黛玉跪灵期间哭晕数次,宝玉则一直一语不发,问他也和痴傻一般,什么话都不肯回答,王夫人急得冒汗,婉转与贾政一说,谁知贾政含泪道:“这是他们做孙子、孙媳的本分,我怎么拦他们尽孝?”

把王夫人说得无可奈何,只能轮番把袭人、紫鹃几个叫来,反复叮咛,叫这些丫头们苦劝二人用些粥饭,好容易熬到出了殡,贾政见宝玉、黛玉两个形销骨立,到底也想起那一点慈父心肠,当下贾政叫了宝玉去前院,王夫人又叫黛玉到正堂,正要说些体己话,忽见邢夫人带着夏金桂,婆媳两个招招摇摇走来,进门便道:“你们两个都在,这可巧了。”

王夫人被她堵在屋里,躲避无门,只好厮见过了,邢夫人笑道:“弟妹上回说要等宝玉媳妇的话,如今正好她在这里,咱们就说开罢——老太太的银子,本是留给自家儿孙的,宝玉媳妇虽是外孙,毕竟自有娘家,叫外祖母出银子,似有不妥。再则老太太自己的两个亲孙女一个侄孙女都只有三千,给外孙女五千,未免太过。且常人家里分银子,都是按家来分,他们两个早有婚约,一嫁一娶,正是一家,反而得了一万银子,我以为不妥。”

她素来不是个口舌伶俐的,一上来就说这一大番话,不免令王夫人侧目,那周瑞家的在旁边作眼色,王夫人便知是夏金桂教的,慢慢道:“老太太年纪大了,做事只凭喜乐,我们做小辈的,只有恪守孝道、恭敬顺从的分,哪有违背的道理?再则,我们两房早已分家,老太太留下的都是她的私房银子,我们就更没有说话的道理了。”

邢夫人冷笑道:“老太太病得突然,临走又没说个话,谁知道她的喜乐到底是什么?”

这话说得王夫人、黛玉脸上都自变色,王夫人口舌不给,黛玉先已冷笑道:“大太太这话说得好没道理,老太太的意思,全府的人都知道,送来的银钱全是数目整齐、封得好好的几个箱子,分与我们姊妹中的谁,也早已写的清清楚楚,怎么又说不知她的心意呢?”

夏金桂见黛玉说话,也出来道:“弟妹也是读过书的,应该知道父母有过,子女劝谏改过,才是大孝,若一味愚从,却是扬父母之过了,老太太处事不周到,我们做晚辈的,本就该谏补谏补,如今她老人家走了,我们也不能只顺着她的意思,显得我们家里没个轻重似的。”

王夫人怒道:“这话老太太在的时候,你们怎么一个字也不提,到了现在倒跳出来说了!什么叫做我们家里没个轻重?你才入门几天,就这样说起婆家来了?”

夏金桂原是不怕人的,只是现在还要妆出个柔顺样子,便躲在邢夫人身后,怯生生喊“娘”。

邢夫人就把她揽在怀里,好生抚慰,又怪王夫人道:“她小人家,在外头待惯了,一向是有什么说什么的,见我们家里的事有些不合理,就出来说两句,说得不好,弟妹只慢慢训导就是,怎么发起火来了?倒把人吓坏了。”

王夫人也只当夏金桂是胆小怕说,略缓了语气道:“你一贯在家,我们这些规矩,你未必知道,我也不怪你,只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家,长辈既已决定,我们做儿女的,只有顺从,哪敢违逆?何况老太太既然去了,那便是她的遗命,更要尊重起来,不可更改。”

夏金桂见王夫人软下来,就从邢夫人怀里钻出来,眨着眼笑道:“原来是因为老太太的遗命,所以不可更改,我还当是婶娘贪那五千银子的钱呢!”

王夫人给她一噎,又要动气,邢夫人忙拉住她手道:“弟妹听我说,老太太的遗命自然是要遵守的,然而钱已到了他们手里,再要处置,便是他们两个的事了,对不对?再由他们两个让一些出来,便算不得违命,且家里也和气,这是一件事情,大家落好嘛。”

王夫人道:“嫂子这话说得怪,他们两个成亲,正是要过日子的时候,怎么反倒叫他们拿钱出来周济大伯?这话传出去,也不怕叫人笑话。”

邢夫人笑道:“不是周济我们,是周济琏儿——琏儿一般的也是孙子,他成亲,老太太一分未出,宝玉两个出了,我们便只当是老太太出的也是一样的。”

王夫人见她厚颜至此,气得已是说不出话来,黛玉忙一边扶住她,替她顺气,又对邢夫人道:“伯娘这话说得可不对,琏二哥当初娶凤姐姐的时候,老太太可没少给体己,便是这位新嫂子进门,办婚事的钱,不也是府里出的么?论理两房已经分家,这婚嫁的事就不该我们老爷管了,老爷顾念侄儿,襄助一二,已是尽了情分,老太太给我们的银子,也是用在我们的婚事上,花了这头,公中就少出了,日后年礼节礼多分一点,难道不是一样的么?”

夏金桂本来以为黛玉不过是个弱质女流,料想是那些书香世家出来的读傻了书的大小姐,没成想竟将其中利害说得清清楚楚,顿时蹙眉将邢夫人一看,邢夫人见她眼色,咳嗽一声,对王夫人道:“宝玉媳妇说的话都是好话,只是如今这年月,你再是好话,传到外头,只怕也变了样了,你说宝玉中了秀才,下面就是要去考举人、考进士了,若是这时候传出不睦亲邻的名声,只怕于他无益,弟妹莫急,我们是断不会出去说这话的,只怕家里人口多,人多嘴杂,传出去只言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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