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头一次独自离家,路上颇是小心,渐行了几日,见往来官道繁华,他又是有靠山的商家,住驿站、行大道、前呼后拥、衣食锦绣,旁人轻易不敢惹得,他便渐渐松散起来,早上起得晚,晚上住得早,吆五喝六、惹是生非,除开嫖、赌两项,将那纨绔底事,竟都做全了。
家人王二乃是积年老仆,眼见小主人如此,少不得苦苦相劝,又拿太太姑娘相胁,到底将他送到扬州,少歇一日,递贴子往林海府上,却走私衙,是为亲戚相见的意思。
林海正好休沐,听说京中有信,忙叫呈上,连薛蟠一并入内,匆匆行礼挚见,土仪表礼都不忙看,只打开家信,第一封述说父女相思、并贾府情趣,且说宝钗向日照应颇多。如海见了,又是思念女儿,又是喜得女儿有人照应教导,便把几根胡须一捋,微微点头,道:“玉儿这字有些长进。”
薛蟠在下头听见,想这正是拍马屁的时候,因道:“林妹妹的字是极好的,我常听我妹妹夸。”
林海瞥他一眼,把第二封展开,只看几句,顿时老脸通红,轻喝一声:“荒唐!”待要不看,眼见得下面还有许多文字,又舍不得,只能咳嗽一声,把信压低,草草看完,下半截说的却不是宝钗教黛玉之事,而是黛玉嘱咐乃父教导薛蟠了。
林海见黛玉信中夸薛蟠品行,说他孝悌友爱,虽然粗鲁无文,行止却颇有可观,只因幼年丧父,母亲溺爱,无人约束,致使偏颇云云,求林海看在亲戚面上,将他在扬州留一二年,拘束读书,万毋使他走了那旁门左道。黛玉本是因宝钗的情分,故此拜托父亲,林海却觉女儿远在深闺,如何对这薛蟠如此熟悉?且又这么殷殷嘱咐,大不寻常,莫不是两人有那情好交接之事?黛玉远未及笄,恐怕是这混账在哪里偷见了闺容,拿言语引诱,小女儿家不懂事,见着个长得不错的男人就误了去也未可知。再又想起方才薛蟠夸黛玉字好,越觉内中有深意,顿时把一点喜气化成怒气,怒目圆睁,把信往桌上一拍,喝道:“好大胆的小子!”
薛蟠察言观色,本见他喜悦,自己既完了妹妹的心事,生意上又少不了得其照拂,正自窃喜,不防有此一喝,吓得一呆,愣愣地就应了一声:“是。”林海见他竟然应了,越发怒发冲冠,劈头骂道:“我林家书香世第、公侯门墙,便是小女不幸,远寄他乡,那也是官家体面、侯门贵女,岂是你这贼囚贱户得肖想的!”
一句话把薛蟠骂得四六不着,除开粗口,也听不大懂林海的话,幸得他有一样好处,平日闺门家中,粗糙惯了的,一见林海发怒,两膝一跪,顺溜倒地,口内只连道:“小子冤枉。”又把头咚咚磕起,只恐不见心诚。
林海见他这草包样儿,又渐渐回神,自忖女儿当不至于这般将就,看上这等人材,心绪渐平,把家信反复又看了几遍,见薛蟠在地上偷偷拿眼看自己,冷哼一声,问道:“你可曾读书?”
薛蟠见问,想读书人必不喜欢那等不上进的子弟的,忙道:“读过几年。”
林海道:“读了哪几本?”
这可把薛蟠难住了,嗫嚅半晌,林海见他磨蹭,又是一哼,方吼得他道:“《千字文》背得一半了。”
这已经是着实夸大了自己的才学,却把林海听得一愣,向前一步道:“《千字文》?”
薛蟠唯恐他不高兴,忙道:“《百家姓》也背了不少,《幼学京林》也背过。”
林海自启蒙以来,何曾听过《幼学京林》这书?转念一想,必是《幼学琼林》之误,一时哭笑不得,方知黛玉所云‘粗鲁无文’,还是过誉了他了,心中疑窦尽去,却又想:这薛蟠的妹妹必是与玉儿极为交好,才肯叫她花这样心思的,玉儿一贯心高气傲,看得在眼里的必然也是个才女,却不知怎么会有这样的哥哥?罢了,既妹妹有此资质,哥哥总不至真是个榆木脑壳,大约只是少些管教,才至于此,待我来徐徐调~教,不负女儿这一片叮嘱便是。
因他自己也是少年时候暌违双亲,又因方才一番误解有些内疚,因此这当口便格外和颜悦色,扶起薛蟠,连称贤侄,嘘寒问暖,与方才光景又大不相同。
薛蟠摸不着头脑,暗道这当官的人果然神气,亏得自己志并不在科举,不必与这等人应付,因也堆笑应和。
林海命人将薛蟠送入客房,叫管家收拾招待,方喜滋滋掣着家信再回房去读去了。
薛蟠在林府内住得几日,府中上下招待得极是周道。他商户人家,纵有家产,何曾见识过这样斯文享受?但见府中亭台院落,自规制至于题名对联,处处讲究;衣食起居,务求精致,许多菜吃着好,却是见了也认不得名色,衣裳看着漂亮,却怎么也说不出个道理,把个见多识广的浪荡薛大爷新开了一番眼界之外,又觉无趣,便托词说要做生意,向林海告别。
谁知先是说林海公务冗杂,等闲不得见,苦苦候了十余日,好不容易见了一面,林海又说贤侄如此资质,不科举上进,实在可惜,不如就留在此陪他读书的好。
薛蟠听闻此言,吓得魂飞魄散,你想他当初连个贾政的约束都不肯受,这林府比贾府的拘束何止强了十倍,他怎肯留在此地?千辞万辞,哪知林海就是打定了主意,给他安排下房间屋舍,并上下服侍人等,除了个贴身小厮六儿以外,都已经换了一遍,薛蟠无奈,只拿薛姨妈说事,又说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