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心情。她固然知道王仁不可靠,母亲总是更偏爱兄长,也知道大多事情都是自己经手,自己获罪理所当然,却从未想过自己与王仁的境遇竟是如此天差地别。
判决下来之后,王子腾夫人并凤姐的几位妯娌早都陆续放出去,家仆们大半被官卖,剩下的也或流或放,不到半月,这监中已经渐渐再没有凤姐熟悉的人。
凤姐不知道为什么单单只剩下自己,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只是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彷徨着,从前她所倚仗的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她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只掉光了所有羽毛的凤凰,或是行将就木的老虎,她失去了自己的梧桐,失去了自己巢穴,从前的风光像是一场虚幻的美梦,她从头至尾都只是这阴冷潮湿的牢房中的一个小小囚徒,如蝼蚁般艰难挣扎着,却终不免于被黑暗吞噬的命运。
王子腾夫人倒是没有忘了凤姐,然而王家已经没有余钱来为她打点,所有的帮助,只不过是请这些狱卒吃了几顿酒饭,务求她们不要再加磋磨,王夫人、薛姨妈派人送过来的东西都被典狱收走,大约亲戚们也厌烦了这样无穷无尽的耗费,凤姐在里面能收到的东西越来越少,能听到的消息也越来越少,她像是被人遗忘一样,独自待在监牢一隅,监中无日月,她只好靠着在墙上刻划来计算着日子,开始还不觉得,等她入狱满三个月时,天忽然就开始冷了,好几个没人接济的犯人病死在牢中,凤姐靠着薛姨妈送进来的几件旧衣,一面庆幸自己还有人记挂,一面又越发惶恐,生怕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就成为了这些拖出去的人中的一个。
然而与流放相比,她更愿意待在这里,至少这里还是她熟悉的京城,在外边还有她认识的亲人。凤姐常常在想为什么自己的判决已经下来,却迟迟无人前来发配,她偶尔也会幻想,是不是家中某位人物怜惜自己,或是从前在哪里结下过什么善缘,有人打通了什么关节,所以自己还得以在监牢中苟延残喘,但是无论她怎么想,也想不起自己曾与什么人有过这样过硬的交情,除了平儿。
凤姐忽然觉得有些悲凉,她从以前就清楚地知道,无论是王夫人,还是薛姨妈,甚至是自己的亲身母亲,都不会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爱护自己,这些人虽是她的至亲,待她的心,却未必及得上平儿的细致真诚,是以许多性命攸关的大事,她宁可交付给平儿,也不愿叫母亲她们知道半点。她的心事,肯吐露给平儿,却从来也不会对母亲她们说一个字。可是她全心全意信赖的平儿,却从她入狱以来,就不曾见过她一面,也不曾派人送来只言片语。凤姐先还安慰自己,许是监牢看管森严,平儿一介民女,送东西进来不方便,然而自从判决下来以后,监中看管懈怠了许多,被关押的家奴们都曾陆续有人探视、赎买,平儿却依旧没有半点消息。
凤姐对平儿从来都很有信心,然而这信心全是基于功名权势之上,凤姐清楚地知道只要王家权势尚在,即便是平儿被放了良,也逃不出她的手掌心,可是功名利禄一朝成空,她所倚仗的一切早已消散,平儿什么都不需要做,已然脱出了凤姐的掌控,成为了真真正正的良民,与王家再无瓜葛。
凤姐偶尔会生出极龌蹉的心思,恨不能平儿替自己做过的事一一告发,叫她无法在外面逍遥自在,她也常常会想要不要将平儿手里握有自己私房的事告诉母亲和兄长们,让这些人去向平儿讨债。
然而最终她什么也没做,依旧只是独守在监牢中,满怀怨怼,却绝不肯牵连平儿——这决然不是因她对平儿还有几分微薄的喜爱,她只是,难得的,宅心仁厚了一次。凤姐也绝不肯承认,她最私心里,竟还悄悄地对平儿存了那么些微的指望,她指望这平儿,看在她们十数年的感情面上,看在主仆相得的情分上,看在…朝夕相对、耳鬓厮磨的亲密上,好赖对自己心存那么一点点怜惜。
幸而凤姐的指望并未成空,天还没冷到受不住时,狱卒将她带到狱神庙中,庙里神像后面摆着一张小桌,桌边坐着一个人,即使在昏暗的灯光中凤姐也一眼认出那正是令她朝思暮想、心神不定的平儿,有那么一瞬她想扑进平儿的怀里大哭,然而到最后她却只是猛然站住,扬着脸冷哼一声,道:“你终于舍得来了。”她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冲动,对着狱卒和其他许多人,她都能暂时收敛,委曲求全,以求得最有利于己的结果,然而对着平儿,她却偏偏一点脾气都忍不住。
平儿看见凤姐进来时便已经站起,眼圈发红,听凤姐责怪,也只是略一低头,忍住泪道:“姑娘…受苦了。”
凤姐听她用的依旧是旧时称呼,反而松了一口气,眼光向平儿身上一扫,一眼就看出她既憔悴且瘦削,再扫一眼,又看见了小桌上摆着的几样小菜,有肉有饭,都用小炉子烤着,热热地散出勾死人的香气。
凤姐不自觉地咽下一口口水,脚尖微挪,还不大好意思开口说要吃,平儿倒是体贴地道:“姑娘饿了罢?先坐下用饭。”服侍凤姐坐下,熟练地替她布好碗筷,又对那看管的狱卒婆子笑道:“劳烦婶婶们了,我切了几斤羊肉,还有些烧酒,婶婶若不嫌弃,不如拿酒就着羊肉,也好暖暖身子。”
那两个管狱的婆子听见,知道她想说体己话,笑嘻嘻道:“可不许太久了。”两人相携出去,就在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