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怔怔看着宝钗,道:“宝姐姐,你今日…是怎么了?”就算是临别要有个交代,这样一步一步,越逼越紧,也不像是宝钗的性子。宝玉疑心宝钗有什么筹划,问了这句,又道:“宝姐姐,若是…姨妈以死相逼,让你和颦儿分开,你又要如何?”
宝钗苦笑道:“儿子和女儿不一样,妈她…不会以死相逼的。”见宝玉有些颓丧,复又道:“我并不是刁难你,只是所谓谋定而后动,如此虽未必处处如意,至少也比临时遇险,仓皇应对来得好。我和黛儿都是女儿家,没有香火后嗣的烦扰,父母阻碍我们,无非是为了家族名声,以及我们的自身前程。自身前程好说,这么些年我攒下了不少钱,广置田土庄园,也收拢了许多忠心得用的掌柜、壮仆,足以保障黛玉和我自己下半辈子的锦衣玉食。再有一些亲朋故旧,任是哪一方家人见了,都知我们必然前程无虞。名声之事于我已不大相干,黛玉她是独生女儿,家中人又少,家族声名再重,林伯父也未必会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名声舍下这唯一的骨血,再说我们只是和他们说清楚,并不是要昭告天下,所以我们之事尚有可为。可是你却不一样了。你是朝廷命官,公府嗣子,你的一举一动,多少人盯着看着?你又不像我们,可以一直躲在内院,你但凡和柳湘莲在一起,无论是否告知父母,他们都一定会知道。到时候他们会做什么,你可以自己想想。”
宝玉白了脸,道:“父亲他…不至于罢。”
宝钗摇头不语。
宝玉自己也知此是胡想,讷讷道:“那我守着他,寸步不离,父亲若要伤他,必先过我这一关。”
宝钗眉目一动,笑道:“你从来畏姨父如鼠畏猫一般,如今却要为了柳湘莲与他相抗么?你就不怕姨父当真打杀了你?”
宝玉握拳道:“我早已不是黄口小儿,父亲再如何,也不至于当真杀了我…便是要杀我,那也是命罢了。”
宝钗凝视着他道:“你与柳湘莲之间,心意尚且未定,便已经愿意为他死了?”
宝玉道:“你误会了,我并不是因着对他的情意而愿为他死,只是若真如你所说,那一切都因我而起,我自然要有所担当。”
宝钗道:“若真如此,你倒算得上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了。只是你再怎么防,那一头毕竟是你生身父母,于情于理于法,你皆无可抵抗,汉惠帝贵为天子,尚保不下一个赵隐王,何况是你?你家再是没落,你老爷和你太太要想法子拘了你,整治区区一个柳湘莲也轻而易举,你现在不打算好,到时候…”
宝玉沉默良久,才道:“所以你一定要我在父母和柳湘莲之间选出一个,因为他们之间,从一开始,便已誓不两立。”
宝钗点点头,道:“这件事不想清楚,你就不要两相耽误了。”
宝玉直直站着,皱着眉头,两唇紧抿,一语不发。
宝钗见他模样,一叹,道:“你不必着急作答,还是想清楚的好,不要像以前那样,说到了,却做不到。”
宝玉根本也没听她在说什么,他的心神已经全在柳湘莲身上——宝钗虽然问的是贾政和王夫人以死相逼,然而其后的字字句句,暗示的却分明是柳湘莲的下场。
宝玉想起宝钗曾谆谆告诫过自己,不要和丫鬟们,尤其是自己母亲的丫鬟们太近,一语调笑,虽是无心,却可能害了人家的一生。那时他虽不以为然,只因宝钗反复劝说,倒也勉强记在心上,母亲屋里的金钏儿、彩霞,秦可卿身边的宝珠、瑞珠,凤姐身边平儿、丰儿,他都刻意远着,不肯与之亲近,再到后来遇着柳湘莲,家中又遭逢巨变,他忧思恐惧还来不及,把这些事早都忘得远远的了。
然而如今再回想起来,才知道那些告诫背后,一字一句,都是旁人的血泪——以前是那些丫鬟们,现今却是柳湘莲。
宝钗看宝玉一时半会还不得解,便留宝玉在屋内,自己轻轻推门出去,一踏出去,就见柳湘莲全然忘了遮挡身形,怔怔立在窗外,隔窗望入里面。
宝钗轻咳一声,柳湘莲才如梦方醒,赶紧把身上一件昭君套扯得紧些,复又低头曲腿,蜷了身子,亦步亦趋跟着宝钗。
虽然一路并不见人,宝钗却仍是快步回到后院,进了小书房,才松出一口气,道:“可遂了你的心了?”
柳湘莲强笑道:“从此他该想明白了,我也落得清净。”
宝钗笑道:“你若真是这么想,就不会立刻吓得要走。”
柳湘莲道:“薛姑娘这话说得怪,这样大天白日,堂堂知县府中,我一个逃犯,怎么走得?”
宝钗道:“你若不想走,方才一路东张西望的,打探出去的道路做什么?”
柳湘莲向里面脱掉昭君套并一件桃红小袄,披上一件正红棉袍,宝玉替他拿来的多半是贾琏旧日所用,独有这件却是宝玉旧衣,纵是棉布所制,上面花团锦绣、富贵侈丽之处,亦非常人可想。
柳湘莲盯着那衣裳,两手在上摩挲不止,良久才幽幽一叹,道:“我也是旧家子弟,也曾进过那富贵窝、温柔乡,后来家里败了,一日不如一日,我心里也急,也曾想过勤力发奋,重振家声,可惜最后总是一场空。”
宝钗见他有长谈之势,便自己向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还不等柳湘莲再开口,却骤然听得叩门之声,两人都吓了一跳,柳湘莲慌忙到床头拔剑,宝钗忙道:“家里再没旁人,你别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