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妈既将青雀莺儿叫出去,其余小丫头子也不敢在宝钗跟前,屋中便只剩下宝钗黛玉两个,黛玉方才笑吟吟的,这一时笑就渐渐淡下去,立了半晌,将将吐出一句:“你好歹也请我坐一坐。”
宝钗一见她,真是万千思绪齐齐涌上心头,想说的话太多,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听黛玉一句,便木木应道:“你请坐。”
黛玉自己往炕上坐了,又问:“宝姐姐不坐么?”
宝钗嗯了一声,慢慢走过去,望着黛玉,想了这许久的话待要说,却又觉得每字每句都有千钧之重,压在舌尖上又像是言语自己长了手抓着她的舌头不肯出去,硬要说话的时候,便觉舌尖、喉尖、心尖上都如利刃割剜一般,未及言声,眼泪已经先于言辞涌出,又压下去,满眼酸涩。黛玉一直拿眼溜她,一见她凄楚的模样,自己心里也难过起来,却硬着心肠笑道:“你的心事,我都知道。”话音一落,就见宝钗瞪圆了眼睛,自以为得计,谁知宝钗马上就道:“我的什么心事,我怎么不明白?”
黛玉见她明明两眼通红欲泪,却还扯着笑,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不由得紧紧捏住帕子道:“我知道,你的病,都只是为那一日生的,你心里的事,都是为那一日。”
她故意说得含糊,宝钗却分明字字都被她说在心上,脸都僵了,还只道:“你说得我可越发不懂了。”
黛玉哼一声道:“你不懂,那你做什么要做那样的事?”
宝钗讷讷道:“那都是我一时昏了头,并不是我对你有什么的,你别误会。”
谁知黛玉本以为宝钗是因着宝玉而生出一段心事,故意要来套宝钗一套,听她一说,却又不是为宝玉,分明是为着自己,一时又被她说糊涂了,面上一点儿不显,只冷笑道:“误不误会,你自己心里知道。”
宝钗倏然就胀红了脸,喟然道:“我…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发誓再也不那样对你,你和宝玉两个好好的,我便心满意足了。”
黛玉听见又把宝玉扯进去了,越发摸不着头脑,把一双眼睛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宝钗,宝钗却是心灰意冷,垂着头坐在炕上,那眼泪悄悄儿流下来,又悄悄儿拿帕子拭了,重新露出微笑道:“林妹妹,你放心,我只为着你开心,断不会做出那无礼的事的。”
黛玉便暗忖莫非是她与宝玉有了首尾?这一想便又觉大怒,又觉大悲,然而须臾转念,便知自己想岔了,宝钗这模样倒不像是为着宝玉,而是为了自己。
黛玉的心砰砰直跳,连日来所有的疑惑似乎都有了答案,却又不敢确定,她瞄了宝钗一眼,又瞄了一眼,宝钗说完话,又低了头忍泪,却还是有几滴落在身上,她便用手假装去掸衣服遮掩住了,嘴角还强行扯着,眼圈透红,脸上瘦得颧骨都快出来了,整个人都透着一股了无生趣的颓丧意味。
黛玉见宝钗这模样,不知怎地,又生出一股心酸来,不等她再说话,自己就忍不住先大声哭了起来,把宝钗唬得止了泪,倒先忙去问道:“你怎么了?”
黛玉把身子一扭,脸一转,不肯答话,只是继续哭。宝钗要狠心不去管她,耳边听得这抽噎不决,实在不忍,要去管她,又觉得这些日子里自己的一片思量皆成泡影,左右为难之间,黛玉已经哭得越发凶狠,宝钗终是不忍,长叹一声,向她身旁一坐,偏着脸不看她,却把自己的手帕递过去,黛玉一眼看见不是自己赠的那条,一把推开,伏着小几大哭起来。
宝钗慌了神,转过来拍着她道:“这是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又去拉黛玉,被黛玉甩开,她便弯着腰耐着性子抱着黛玉,强把她从几案上扯起来道:“好妹妹,你到底为什么哭?告诉我,好不好?”
黛玉坐直了身子,却又甩开宝钗,自己拿了条帕子捂着脸嘤嘤哭泣,宝钗六神无主,只是拍着她背小心地哄劝,待黛玉哭累了,靠在炕上抽噎,宝钗方小心翼翼挨过去坐着,拉一下她手,又飞快地闪开,轻轻道:“别哭了。”
不说还好,一说黛玉又开始哭,且哭且咳,且咳且哭,把宝钗唬得不了,也流着泪道:“你有什么话就对我说,这么样儿哭又是何苦!哭坏了你的身子,倒叫我过意不去。”
黛玉抽抽搭搭道:“原来我哭坏了,你只是过意不去而已。”
宝钗被她一句噎得没话,发狠道:“剪了头发做姑子也是过意不去,投了河死了也是过意不去,横竖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这条命也就随你去了,你可如意了?”
黛玉听她口出不祥,把眼一瞪,拿手捂她的嘴道:“呸呸呸,你就不爱惜你的命,我可还爱惜我的呢!不许你这么样儿咒人!”
宝钗一把抓住她的手,又马上放开,叹着气道:“只要你不哭,叫我怎么着都好。”
黛玉听她这一句,比什么都要受用,慢慢止了泪,道:“我不哭,你和我说,你到底是为什么要远着我,又为什么要说刚才那些话来戳我的心窝子。”
宝钗不答,却道:“林妹妹,那一日是我对不住你,不该碰你那一下,你小孩子家不懂事,学着我又碰了我,不好,以后咱们可都改了罢!”
黛玉听见,越发印证自己的猜测,不依不饶道:“你这人好没道理,亲了一下就是亲了一下,含含糊糊地作甚!”把宝钗惊得瞪圆了眼道:“小孩子家家的,什么亲不亲的!口无遮拦!”
黛玉才不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