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虽然隐去许多故事,宝玉却依旧听得心惊胆战。他对家中境况并非一无所觉,黛玉与宝钗几次三番地点醒他,便是老太太,都常常感慨今时不同往时,家里姐妹们的排场较之贾敏要远远逊色了。然而他总想着家中再怎么败落,也不至于短了他和黛玉两人的去,至不济不成亲生子,一辈子做个田舍翁,也能快快活活地度过这一生。

可是宝钗所描述的景象,是宝玉这辈子根本就不会想,想也想不到的凄惨。

宝钗说贾府败落的时候,宝玉还问:“败得怎样?比赖大家里还穷么?”赖大是他家仆,如今家里也起了宅子,儿子捐了个小小官儿,宝玉本想若是赖大那样,倒也可以。

谁知宝钗冷笑一声,根本不想回他。宝玉只好又问一遍:“那比秦钟家里如何?”

黛玉道:“连官儿都没得做了,你怎么还尽往人家当官的家里比呢?”

宝玉这时方觉得惊悚起来,小心地问:“总不至于…比袭人家还差吧?”家中丫头,他到如今只去过袭人家。

宝钗笑了:“那时节你还靠她接济过一段日子,你说呢?”

宝玉怔住了,以他毕生的处境,怎么也想不出比袭人家里还惨,会是个什么模样。

黛玉见他呆愣的模样,扑哧一笑,从怀里取出一枚铜钱,在宝玉面前晃了一晃,道:“认识么?”

宝玉便是惊恐的时节,也不悦地道:“你莫取笑我,这不是制钱么?”

黛玉笑着又从怀里掏出一点碎银,小小的,指头尖儿般的一颗,问宝玉:“你知道这是多少银子?”

宝玉哪里识得银子斤两?只是摇头不答。

黛玉一边拿着银子抛接玩耍,一边笑道:“这是五钱银子,抵得三五百铜钱,够中等之家花用小半个月,——你落魄的时候,替人抄写十日的书,才得这么点银子,这么个铜钱掉在泥堆里,你也要亲手刨出来,贴肉收好,只因这么小小的一文钱,值得你花费好几页笔墨。”

宝玉道:“我不信!我家再落魄,那也是开国元勋之后,世代簪缨之族,朝廷体恤元老,断不至此!”

宝钗道:“你是个爷们,常在外头走动,难道不见义忠亲王的后人怎么样么?宗室尚且如此,何况你家不过是个降等的公爵,你还不是这家里的长子嫡孙。”

宝玉道:“我家那么多亲朋故旧,难道都眼见着我们流落不成?”

宝钗道:“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常常自夸读书多,难道不知道这个道理?再说了,世情冷暖,你在这府里还没见么?你那些好哥哥好弟弟好侄儿上门打秋风的时候,下面奴才是怎么待他们的,你当真一点不见?那些个子侄辈见了你恨不能比自己亲生父亲还亲,你道都是出于本心?别说到时候人家肯不肯接济你,只怕你自己都耻于上门。”

宝玉讷讷不语。

宝钗又道:“我索性与你说开了罢,哪怕你发愤图强,考出个官儿,授了七品之职——国朝县令,一年俸禄亦不过二十余两,刨去衙中杂役师爷等使费,还要供养家人,开发仆从,维持场面,你自己算算,照你素日这样花销,够是不够?你家的几个庄子,连田产生意门人,我都替你算过,一年至多不过几万银子,家中大大小小,主子便有二三十个,每个都有一二十个使唤人,若是如大老爷那般内宠多的,只会更多,这一项就是上万开销,家生子上千,每年月钱、衣裳、时令赏赐也要上万,此外还有人情往来、几位老爷少爷当官的使费、老太太太太姑娘们的首饰衣裳、家庙修葺、宗祠维持、族学、族人年例、园子府邸开销,桩桩件件,哪里不是用钱的地方?更别说那等贪墨污损的事了,你就算家里不败,一年要有多少入账,才能维持这样一份家业?若是再抄了家呢?你想想。”

宝玉额上已是冷汗如浆,抖着声音道:“你…不过是做了个梦罢了…我姐姐…我姐姐她身子好得很,我父亲…我父亲也好得很…大伯,大伯他虽然内帏里荒唐了些,在外头还是好的,琏哥哥还是同知呢…同知…”他的声音渐渐衰落下去,眼睛发直,只是盯着黛玉手里那一颗小小的碎银出神。

他出门随便带着一袋零钱,便有十好几两,有时候买东西买得急,茗烟都不数数目,直接从钱袋里摸出一块就给,他也不认得戥子,凭店家说一两便是一两,二两便是二两,从不在意。

几曾想过,这小小的一块银子,竟就是他十天半个月的口粮?不,不止是口粮,还是衣裳,还是日常的草药,他一年无病,也要看好几回郎中,有一回是他们这里给的钱,给的是一两,还是二两来着?总之比这块要大得多了。

那么,他过着那样的日子,病了可怎么办呢?宝钗没说他梦里的妻子是谁,宝玉直觉地就觉得那是黛玉,倘若是黛玉,倘若是黛玉…她这样金尊玉贵的小姐身子,跟了自己受了那样的苦,也毋怪宝钗自从做了那个梦以后,看自己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连他自己想来,都觉得羞赧!

宝钗见宝玉模样,只怕今日这贴猛药吓着了他,他本是体弱的人,给这么一吓吓出病来可不好,尤其自己和黛玉还在这里,到时候闹将起来,两个人都脱不了干系。宝钗便捉住黛玉作怪的手,从她手里收过那块银子,递给宝玉,道:“你自己好生想想,我们不打搅了。”

宝玉木然地接过那块他从来看不上眼的小小白物,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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