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声音很慢,听起来是个老者,语速极为缓和又极随意,像是自语,即墨清却听出,那个老者是在同他说话。
他说:“下棋时候,大凡头绪太多,子力便会被分散,子力一旦分散,便难以相互照应。如此,己方便会空虚,而以空虚击于坚实,久之,必被对方牵制,再想回来,便难以脱身了。每个下棋的人心中都有一局整棋,很多时候,输子的也并非目光狭隘……”
即墨清一顿,绕过三人合臂粗细的巨树,几步之后,他看见蹲坐在地上的老者。
说是老者也有些勉强,虽说他的音色沧桑,但看他低着头在薄雪地上画棋局的模样,怎么说也就而立过半,至多也只是不惑年岁,像个学士模样,但较之学者,偏又闲散了些,叫人不晓得怎么定义。蹲坐地上,那人一身天灰长袍,身披同色大氅,墨发盘成了发髻松散,仅用一根木簪固定头上,面上并无几分老态,鼻梁挺直,眉目平和,唇薄如剑身,微有血色。
并不是多出众的长相,却因着周身气度,叫人一看便知这不是个寻常之人。
抬头看一眼来人,那蹲坐地上的先生笑了一笑,伸出手去:“小子,扶我一把,老夫这腿有些麻了。到底是老咯。”
依然是沧桑如枯木的声音,即墨清一愣,似是意外,但很快伸出手去,本欲扶起那人,却不想眼前银光一闪,似有闪电划过,光影极快,叫人躲闪不及。
定眸,是这时候,即墨清才反应过来,方才哪里是什么闪电,分明是那人自袖中出剑,剑式凛冽迅速,哪怕是反应迅敏如他,亦是无可躲避!
剑尖堪堪停在他面门之前,剑气却划伤了他的皮肤,渗出殷殷血色。即墨清心下一惊,面上却不显,维持着镇定自若的模样退后两步。
那人没有要杀他的打算,否则方才一剑足矣,却不知,既是如此,他又为何……
“年轻人就是警惕心差,不注意防备,这样不行,不行啊。”灰氅男子收剑于身后,漫不经心,像是之前拔剑之事不曾发生,继续之前的话道,“我说,不论棋艺再是如何高超,但你是当局者,便总容易被迷惑。赢的那个人或许只是比你看得更大一些,所落之子,看似分散却互有相关,你想赢,便不能只注重这一个角,哪怕这个角看起来再大。你需得知道,你要下的是整盘棋,并非一隅可矣。”
“入障是要不得的,被这样的障困住更要不得。除非对方肯让你悔棋,可谁会让你悔棋呢?那个人又不喜欢你,你说是不是。”
他这番话来的奇怪又没有头绪,清浅如风,倘若没有听得懂,须臾便散了,可即墨清却因这些话而滞住,只觉心底落下障目的那一叶被这阵风吹拂开去,眼前一片清明。
察觉到即墨清的变化,灰氅男子似是赞许,轻轻颔首,须臾又摇了摇头:“如此良将,当真是大覃之幸,可那良将是你的话,又是大覃的不幸了。不过,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便在于变化。凡事都有个气数,气数总有起没,该变总需变,唯有变与破,方能维持住长久想通、往来不穷。”
“说是这样说,然而,战争总是不好的。是以,还需记得,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亡国可以复存,人死却不能复生。身而为君,万望慎之,警之,思之,虑之,重之。”
身而为君?这……是何意?
男子一番话像是前后不搭,是在多年以后回想起来,即墨清才发现,他这番话其实尽数围绕着一个主题,且说得极深。
只是此时,他尚不知。
于是只觉奇怪,眼前之人似乎无事与知,又像无所不知。
这样一个人,凭空出现,凭自言语,着实叫人惊奇。
稍稍低下头来,形容恭敬,即墨清轻退几步:“承蒙先生指教,在下受益匪浅,却不知先生可否告知名姓,待他日……”
“不过山野村夫而已,只是活得久、年岁长,历事众多,自然便想得多些。”男子侧目浅笑,恣意**,“说起来,这原是天命司的事情,老夫本不该管,但恰逢此地,看见你入了障,想着,总归迟早的事么,何必多造……”男子说着,微顿,将剩下的话吞了进去,复笑出来,“老夫总归与你小子有些缘分,便是闲事一番,也大概说得过去。”
看着即墨清疑惑的模样,男子朗声笑开,拍拍他的肩膀。
大抵是男子不晓得控制力气,那一下几乎把即墨清给拍翻过去。
“你果然不晓得老夫是谁,说来也是,你毕竟没见过老夫。不过,老夫曾收过一个徒弟,是个女娃子,我教她画画,可她怎么也学不会,画出来的每一样东西都和那轮回了的五谷一样,啧啧……”
女子,画画,徒弟……
莫非此人便是葁亚之?可画圣之名传世已久,断不可能是这般年岁。
即墨清一直垂眸颔首以示恭敬,听闻此言,他微微一愣,想起些什么。只是,再抬起头的时候,威风夹杂着雪色轻拂,而老者已是不见了。
倘若他真是葁亚之……
即墨清皱眉,似有不解。
他从未见过他,又怎么晓得他?
可若说今日那人只是个阴谋,目的是一次取得他的信任……
这实在是一件没有必要的事情。虽然不过一场言语的交流,可即墨清看得出来,凭他的能力,要做什么都实在太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