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本打算出迎,但一转念,让长子敬修代自己出迎,他则除下外衣,躺到床上装病去。
当沈默被迎进卧室,张居正让嗣修、懋修搀扶自己起床行礼。沈默见其慢吞吞的动作,还真像那么回事儿,但张府上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目……不过他也不拆穿,一把将张居正按回被窝里,对两个大侄子道:“快给你爹盖好被子,小心着凉了病情加重。”
嗣修和懋修都是敦厚君子,难免面色很不自然,张居正只好应付道:“我这个病燥热,盖不住被子。”说着给儿子递个眼色道:“你们下去吧,为父和首辅大人说话。”
“是……”儿子们如蒙大赦,赶紧撤了出去,在这种场合待多了,实在有损心中伟岸的父亲形象。
沈默坐在床边,看着张居正红润健康的脸色,叹气道:“原先还以为老兄只是称病,现在一看你这脸色,才发现真是病得厉害。想不到我兄春秋鼎盛,怎么就病成这样了呢?”
张居正心中直翻白眼,暗骂道:‘你哪知眼看我像长病的?’面上却流露出淡淡的哀伤道:“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算是看开了。”
两人又不咸不淡的扯了几句,沈默才一脸惋惜道:“我这次来,一来是为了探视仁兄,二来是想看看你能不能出山,新朝改元,万象伊始,正是推行新政、振衰起隳之际,离不开仁兄出力啊!”
“呵呵……”张居正也不否定,也不答应,只是笑笑道:“元辅太高看我了。长江后浪推前浪,朝中那么多青年俊彦,多我一个少我一个都一样。”
“唉,少不了你这根中流砥柱。”沈默假假道:“只是你现在这个状况,我看了很痛心啊,怎么能再让你出来受累呢?”说着摇头道:“真是国家的一大损失啊……”
这两个人虚头巴脑,不过是在争一个主动权。其实也没什么好争的,但明争暗斗了半辈子,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说到新政,我也了解了一二,”毕竟心境不同,张居正担心沈默真以为自己不想出山,于是岔开话题道:“正有些看法想向元辅提出呢。”
“怎么样,不错吧?”沈默笑眯眯道:“可费了我不少脑汁。”
“您想听实话还是假话?”张居正斜眼看着他道。
“假话怎样?”
“元辅大人宅心仁厚,大行王道,焉有不成功之理?”能借着机会讽刺沈默一番,他自然不会留情:“假以时曰,必然海晏河清,天下大同,您的英明也能传之万万年!”
“那真话呢?”沈默依旧笑道。
“真话就是,首辅大人的法令看着花团锦簇,完美无缺,可实际要执行的话,恕我直言,法令太松弛了……如果那些商人和官员,都是老实本分之人,才有可能实现。”张居正摇头道:“自古未有靠道德成事者,欲行大事,还是要用法家的一套。”
“愿闻其详。”沈默点点头,正色道。
“元辅说,要加强监管,用户部监督折色,用地方官监督商人,用都察院监督户部和地方官,自然不能算错。”张居正不知不觉坐起来,斟字酌句道:“因为这正是太祖皇帝的一套。何况要这样做,肯定要大量增加官位,百官肯定拥护,但是效果怎样呢,不欺心的说,我不看好!毋庸讳言,太祖皇帝最后不是靠这套制度统御文官,而是靠无孔不入的锦衣卫。”
“为什么会这样呢?”沈默问道。
“这不是元辅的问题,也不是太祖的问题,而是千年以来,我们就走了错路。”张居正叹口气道:“自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我华夏就以开始道德代替法制。lún_lǐ道德成为了治国的标准,朝廷以《四书》取士,就是要求我们这些官员正心诚意,仁民爱物。只有朝中都是这样的官员,一切制度才能完美执行,才能实现国泰民安。”
“只是这现实么?在书生眼中,自然是现实的,圣人不是说人姓本善么?这才是堂堂正正的帝王之道么!”张居正道:“圣人的话当然不会错,错的是这个世界,谁让这个世界物欲横流,将一张张白纸染成墨色?千年以来的历史早就证明,赤子之心、道德之士不是没有,但这些人都被挂起来,当成偶像膜拜了。为什么?因为物以稀为贵,那是人们的理想状态,可能达到的实在凤毛麟角了。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是有私心私欲的。”
“官员们也不会因为读了几天圣贤书,就真成了圣贤。他们十年苦读的动力,是千钟粟、是颜如玉!而不是挂在嘴上的治国平天下!首辅大人你是出身大户,自然可以视钱财如粪土,但大明朝的读书人,却大都像我这样,耗尽全家全户的资财,才换得一人金榜题名。为什么要这样?因为全家人都将做官当成改变命运的希望。就算我们本人想要洁身自好,你对得起含辛茹苦的爹娘,对得起资助你的叔伯老舅么?”
“事实上,一人得中进士,立即有人前来出谋划策,如何买田放债,如何玩弄诉讼,如何利用权势作额外收入的资本!燕京的一些放债人,经常借钱给穷困的京官,一欸后者派任地方官,这些债主就随同上任,除了取回借款之外,还会本外加利,利又成本。”张居正道:“世风如此,又有几人能海瑞那样出淤泥而不染?绝大多数官员都是要下海的,只是程度各有不同。能把握住一个度,只在合法又似非法之间,取些外快补助官俸的不足的,就算是清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