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万历九年正月,一出十五,便是辛巳年的京察了。按照规制,京察大计由吏部都察院主持,采取向部院发出访单匿名考察的方式,完成后由内阁票拟去留,或者发还各部院重审议定是否恰当,然后造册奏请待皇帝裁决后,将察疏下发。京察结束后,言官对留用官员拾遗。因京察而免职的官员,政治生命就此终结,不得叙用。因此不管平曰里多么吊儿郎当的官员,到了这种时候,都噤若寒蝉,唯恐成了京察大计的刀下之鬼。
将单个官员的升黜去留汇总起来,便可以勾画出朝中各大势力的角逐起伏。对于这些因为乡谊、利益、政见而聚合起来的集团来说,六年一次的京察,就像是一次大考,既衡量出过去六年他们取得的成果,又决定了未来六年他们所处的位置。所以在京察开始前很久,为了能在大计时占到一点先发优势,各方面已经开始发力了。
辛巳京察也不例外,按例主持这次京察的是吏部尚书王崇古和左都御史海瑞,但实际上,经历了数任强势首辅后,已经形成了阁重部轻的局面。内阁独揽朝政,内外考察一手承担,相权之重前所未有。虽然上任首辅沈默以柔道治理天下,重新与六部商议国家大政,但依然没有改变这种格局。因此一开始,斗争的焦点便集中在内阁。
结果刚在位子上还没坐热的首辅张四维,被彻底搞倒搞臭,在家里休养受伤的身心,没法出来见人。现在内阁由次辅陆树声主政,陆是徐阶的乡党,但经过十几年的风吹雨打,徐党的面貌已经模糊不清,依旧留在朝中的,大部分都投入了沈党的怀抱。陆树声虽然自持身份,一直跟沈默若即若离,但这次京察是与魏、诸、唐站在一条战线,是毫无疑问的。
在内阁遭到失败,晋党当然不能善罢甘休,张四维挂了,王崇古只能挑起大梁。虽然他希望与沈默讲和,但涉及到在朝廷的生存空间,还是寸土不能让的。而且这位老天官在党争之外,还有一番夙愿,就是使吏部彻底摆脱内阁的控制,恢复当初首辅、天官并驾齐驱,共领百官的景象。
为了挽回颓势,王崇古决心利用京察来削弱沈党的势力,提高吏部的地位。当然他不会像张四维那样,把自己抛到风口浪尖上去,只需要一边敲敲边鼓,便能达到目的,因为与他一同主持京察的,是大名鼎鼎的海瑞海刚峰。有了这柄正气浩然的大明神剑,他可以借秉公澄汰、无所徇私的名义掩藏结党攻讦的事实。
在京察开始之前,王崇古先出招了——按惯例,吏部都察院考察的结果,要经阁臣上奏皇帝。他知道如果仍按京察旧例,势必会因内阁的阻挠,无法达到打击的效果。因此决定直接将察疏上奏皇帝。内阁方面,陆树声等人虽然据理力争,但因为张四维的事儿,万历皇帝恨不得把他们都刨坑埋了呢,因此不理睬内阁的抗议,同意了王崇古所奏。
京察开始后,王崇古吸取张四维脆败的教训,认为其中关键在于科道言官被沈党所掌握,内阁诸公幕后艹纵,科道言官群起攻之,因此能先发制人,处处主动,所以他的目标,便放在剪除言官中的沈党爪牙上。
不巧的是,输了一阵的内阁,也同样把保护言官,尤其是科臣,当成了第一要务。
国朝的六科给事中,虽然官不过七品,但权力之大耸人听闻,可以规谏稽察六部百司之事,各部事务都必须经过其同意才能执行,否则即可驳回,甚至连皇帝的圣旨,若有不当之处,也可封还。也正因为其权力太大,担心科臣凌驾于六部之上,太祖皇帝才会将其品级定在七品按例,都给事中考满九年,可直接按成例可外转从三品参政,看似一步登天,但实则权势大减,因此官场有‘官升七级,势减万分’的说法。所以位卑权重的给事中,是绝对不能用品级衡量的,所以六科共五十八名给事中,向来都是寸土必争之地!
也正因为给事中如此重要,所以每次京察,这些七品官儿们,都是与部堂大员们一样,向皇帝自陈。但因为票拟制度的存在,内阁只要强硬起来,就可以代替皇帝,决定他们的去留。
是以王崇古出的第二招,便是奏请本次京察,由吏部都察院来考察给事中,而不是按照惯例,交由上裁。如果这一招一旦得逞,那么同时掌握着给事中任命权的吏部,就可以趁机完成六科廊的人员更替,将自己人安排进去,从而扭转一边倒的局面。
事态到了这一步,沈党面临的局面,已经很是危险了。然而内阁诸公,因为和沈默的关系,以与张四维的冲突,已经很难见到皇帝,更别提影响到皇帝的决策了。因此朝野普遍认为,皇帝还是会同意王崇古的奏请,或许明曰就会有旨意下达。
这天衙门下班后,吏部左侍郎申时行,却依然在值房中办公,直到天色黑下来,才换了便装出门。说起来,这还是他最近十来天,头一次走出吏部的大门。倒不是他跟家里闹矛盾,或者忙得顾不上回家,而是在京察这个节骨眼上,他这个吏部左侍郎只要一进家门,前来拜望的人便络绎不绝。有的人来攀乡谊,有的人来认座主。也有的人来向他讨要墨宝,不过这些都是幌子,这些人的真实目的,都是来打听虚实寻求保护的,申时行家的门槛差不多要挤破了。这样过了两天,实在难以招架,他又不能像王崇古那样下逐客令,只能住在衙门不回家,谁要是够胆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