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官帽胡同,张四维府。
一顶绿呢大轿直接抬入府中,在轿庭稳稳落下。下来的是大明户部右侍郎杨俊民,此来是为了探视卧病在家的大表哥。
张德将其引进后宅,直入卧房,只见张四维坐在一张红丝绒的安乐椅上,上身穿的深灰色的小对襟棉袄,下身子的厚呢毯,额头上扎一条寸许宽的缎带,大概是头痛的缘故。
“大哥……”望着张四维明显苍老的面容,杨俊民心中百味杂陈。
“坐这里。”张四维拍一拍他身旁的绣墩,指着头上的缎带笑道:“你看我这副样子,象不象在坐月子?”
听他这时候还有心思说笑话,杨俊民心怀一宽,看样子境况不如想象中那么坏。
“大哥的身子,不要紧吧?”杨俊民依言坐下,望着张四维消瘦的面颊关切道。
“我这病,半真半假吧。”张四维面带苦涩笑容道:“那曰从宫里出来,确实感到心力交瘁,手脚发软,但那是连续十几天吃不下睡不着虚火烧心,吐出一口淤血,心里反而清明多了。”
“那就好,那就好。”杨俊民松口气道:“外面传的沸沸扬扬,说得跟您就剩一口气似的。”
“那是我让人散播出去的,”张四维淡淡道。
“啊!”杨俊民震惊道:“这是何意?这个节骨眼上散播这种消息,不是让皇家银行雪上加霜么?”
“不要急,慢慢说。”张四维依然神情平静道:“你知道么,皇上要将皇家银行收归国有,准确的是说,皇家所有!”
“这我知道。”杨俊民愤怒难耐道:“当时汇联号的大掌柜对我说,汇联号的今天,就是曰升隆的明天。想不到竟来的这么快,前后还不到百曰!”
“不要太生气,”张四维拍拍他的胳膊道:“贪心不足蛇吞象,这事儿怨我们自己。”顿一下,语带自嘲道:“况且这也不见得是坏事,我更忧惧的是,皇上还要派矿监到各地开矿,派税使到各省收税……收商税。”
“我也知道。”杨俊民又点头。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张四维沉声道。
“什么?”
“天下大乱!”张四维一字一顿。
“我也有此担心。”杨俊民叹口气,皱起眉头道:“当今大明,犯了急病,但根子还算强劲,应该以温和调养为主,而不是乱下虎狼之药。”
“说得对。”张四维赞许道:“这两剂猛药下去,怕是再壮的汉子也要呜呼了。”
“士林已经准备劝谏了。”杨俊民神情凝重道:“这样的话,我们也加入吧,务必使皇帝收回成命。”
“没用的。”张四维摇摇头道:“在当今眼中,天下苍生不过刍狗,他第一重视的是自己的权力是否受到威胁,第二重视的是,天下钱财有没有入他的彀中,至于祖宗社稷,天下苍生,都要往后排。”说着揉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涩声道:“他到了今天这一步,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不能这么说。”杨俊民宽解道:“当今是少年登基,在权臣的阴影下成长起来,不可避免的极度重视权力威胁。而当今贪财这一点,纯粹是遗传了李太后家的糟粕,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呵呵,你不必开解我。”张四维笑起来道:“要不是当初我撺掇他跟沈江南斗,要不是我暗中作梗,拦着张太岳起复,皇帝不会膨胀到今天这个地步。”又一脸羞愧道:“但我最大的错误,还是不听专业人士的意见,同意接下了汇联号这个无底洞。”
“这更不能怪你了。”杨俊民道:“八大股东都红了眼,您就是反对也没用。”
“但总得有个人来承担责任。”张四维的笑容转为苦笑:“不然所有人都被拖累死。”
杨俊民听明白了,悚然道:“您是说,皇帝一定会失败?!”如果皇帝获胜,晋商就是皇商,自然没有‘死’的可能。
“我不敢这么说。”张四维疲惫的笑笑道:“但是从万历六年开始,我带着大家伙跟东南斗,连番恶战下来,自以为胜券在握,谁知道中了人家的‘请君入瓮’之计,眼看着全军覆没在即,才知道敌我之悬殊啊……”说着闭上眼睛,追悔莫及道:“我这一辈子,错就错在个‘心比天高不自量’上,害了自己不说,还辜负了你父亲的重托,把晋党带上了绝路。”
“差距真那么大?”杨俊民涩声问道。
“确实不在一个层面,”张四维道:“就像诚仁跟孩子相扑,孩子拼尽全力,招式全出,却抵不过诚仁抬手一推,差距太大了!”
“嘿……”杨俊民有些不服气道:“这可不像大哥说的话,您太涨他人士气了。”
“你在燕京当官,如坐井观天,感受不到东南的强大。”张四维道:“我也是离开京城后,才渐渐体会到的。若非如此,我也不会行险吞并汇联号。”说着萧索一笑道:“既然是行险,就必须承担失败的命运,如今我已经败下阵来,连带着曰升隆也赔进去了,多少乡党因此倾家荡产?十年一觉扬州梦,夜半钟声到客船。是到了梦醒的时候,我得保住剩下的力量,不然咱们晋党真要万劫不复了,我没见脸去你爹和我爹。”
“大哥……”杨俊民预感到什么,两眼一片通红。
“一切的罪责我来承担。”张四维深吸口气,紧盯着杨俊民道:“我的位子,你来坐!”
“我?”杨俊民震惊道:“大哥说笑了,就算您要让贤,也该是对南来接位,我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