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文渊阁,议事正厅,首辅徐阶被皇帝召见,内阁里只剩下五位阁臣。
“无耻!”看过了户部递上的‘白头疏’,张居正竟气愤的将其掷于地上,对着几位阁员道:“真想不到啊,徐养正这样做也就罢了,可他刘体乾身受高相提掖,一向依傍于高相,竟也带头弹劾起来了!且措辞之尖刻严厉,远远超出其它,这算是个什么做派!”
“正常,”陈以勤冷笑道:“官场中不少人,包括一些大员,一切都以能继续冠戴乌纱为最高目地,只要能让他们继续做官,什么礼义廉耻,什么靠山恩主,统统都可以反噬,以此……”硬生生把‘祈宠于新’四个字憋了回去。
“也不能说都是这样,”李春芳道:“像葛老大人、朱老大人这样的老臣,就没跟着起哄。”
“唉,要不怎么说。世风曰下,人心不古呢……”郭朴紧皱着眉头道:“一场左顺门之变,把读书人的脊梁都打断了,现在就剩一群豺了!”
“豺?”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豺狼的豺?”
“对。”郭朴点头道:“就是豺狼虎豹的豺!”
“这种畜生是最下贱的,它们总是追随狮虎豹这些猛兽的身后,每当猛兽恶斗,或捕食较小猎物之时,它们便去分食被杀者的残骸碎骨肉以自肥;但当它们曾紧紧追随的狮虎豹,不幸负伤濒死后,它们也会毫不留情,争先恐后的抢食其血肉!”沈默接着郭朴的话道。
“这么一说,当今某些官员的行径,还真有些类似此等畜类。”张居正冷意道。
对于这场轰轰烈烈的政潮,内阁中人看得最清楚,其实谁是谁非已经无足轻重,早就变成一场权力的倾轧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阁臣们不想以后成了徐阁老的傀儡,普遍都同情并无大错的高拱,也曾数次为其求情。然而徐阶总是一副无辜的样子,耍赖说:‘天下悠悠众口,岂是我能尽数堵上的?’意思是群情激奋,咱也管不了。
其实谁还不知道个谁?但徐阁老现在是银威如天,哪个不开眼的敢在他面前造次?于是只能任其推诿塞责,只能在背后发几句牢搔。
李春芳弯腰拾起那奏本,拍拍封皮,小心的摆在桌上,对郭朴道:“这个时候,还是管住自己的脾气吧,让元翁听到了,会不高兴的。”
“我怕什么?”郭朴一翻白眼,有些悲怆道:“难道不说,首辅就会放过我么?”
是啊,以他和高拱的关系,恐怕这次也难得善终,内阁中的气氛顿时压抑下来。
“有些话就当让元翁听到!”张居正有些烦躁,冷哼一声道:“若不狠刹这股邪风,朝廷就将陷于内斗不可自拔,最终必然精英尽丧,什么改革都全是空谈!”他最关心的,始终是自己满腔的抱负何时能够展布,如果按这种局面发展下去,恐怕一辈子都没希望。
“什么话想让我听到啊?”门口响起徐阶的声音,听得出他心情很好。
众人连忙起身相迎。
徐阶迈着轻快的脚步,走进了值房中,看那精神焕发的样子,仿佛年轻了好几岁。
站在正位旁,徐阶没有马上坐下,恢复了平常的肃穆,对众人道:“有圣谕!”
“臣听旨。”中阁臣连忙大礼道。
“近来朝中对高卿颇有议论,朕虽不信,然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内阁众位与高卿朝夕相处,最是了解,告诉朕,其果有过乎?”徐阶沉声宣读完上谕,然后目光扫过众人道:“都听到了吧,皇上要问高拱的罪过!”
明明是问‘是否有过?’众人心中不忿,但都被这条口谕背后的含义震惊了,难道皇帝终于还是承受不住压力,要放弃高阁老了?
很满意这种沉默,徐阶步下台阶道:“一个个到我值房来。”便迈步走了出去。
众阁臣互相看看,郭朴惨然一笑道:“这是让咱们纳投名状啊。”
“嘿嘿……”陈以勤笑道:“谁说徐阁老不霸气?那真是瞎眼了。”
“别多说了。”李春芳轻声劝道:“快去吧。”
“那我就打头阵了……”郭朴朝众人拱拱手,笑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去兮不复还。”便大步走出正厅,进到徐阶的值房。
众人暗暗揪着心,等里面传出争吵声,谁知过了不一会儿,郭朴就若有所失的出来了,李春芳赶紧接着进去。
郭朴回到座位上,三人问道:“说了什么,这么快?”
“我倒想和他说道说道,”郭朴自嘲的笑道:“可惜人家根本不想和我谈,说了两句天气不错,就让我出来了。”看来徐阶接受三月三会食的教训,不会再给人羞辱自己的机会了。
李春芳进去了很长时间才出来,别人问他说了什么,他只是摇头不语,对沈默道:“该你了。”
沈默点点头,便起身进了首辅值房。
“坐吧。”看到沈默进来,徐阶笑容可掬道:“这段时间你成熟了不少,为师很是欣慰啊。”
“都是老师教导有方……”沈默心中苦笑,是啊,这几个月我净装乌龟去了,你可是很欣慰。
“呵呵,先说正事儿吧。”徐阶看看屏风,后面有做笔录的太监,也不提醒沈默,便发问道:“你对高肃卿有什么看法?”
“高拱这个人,”沈默淡淡道:“有才干而且务实,但太强势、做事太艹切,太不留余地,整天把‘只争朝夕、拨乱反正、兴革改制……’挂在嘴上,朝中对他啧有烦言,并不令人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