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书房的茶几旁,搁着一具红泥小炭炉,红彤彤的火苗,温柔的亲吻着炉上的砂铫。大约半刻钟后,砂铫就有声飕飕作响,当它的声音突然将小时,一只有些白皙的男子的手,立即将砂铫提起,在茶盘上淋罐淋杯,再将砂铫置炉上。
那只手的主人是沈默,他用鱼眼水淋杯之后,便打开一个精致的锡茶罐,将其中的茶叶,用瓷勺舀在一张洁白的纸上,分别粗细,把最粗的放在紫砂茶壶的壶底和滴嘴处,再将细末放在中层,又再将粗叶铺在上面,纳茶的工作便完成了。
之所以要这样做,因为细末是最浓的,多了茶叶容易发苦,同时也容易塞住滴嘴,分别粗细放好,就可以使出茶均匀,茶味逐渐发挥……好茶叶多是嫩芽紧卷,一泡以开水之后,舒展开来,变得很大,纳茶太多,连水也冲不进去了。但太少也不行,没有味道。纳茶是冲功夫茶的第一步功夫,神明变幻,由此起矣。
看着沈默风卷云舒的动作,让睡了一个白天,还有些昏头昏脑的孙、耿二人,竟感到如沐春风,通体舒泰起来,耿定向道:“江南这功夫茶,已经没有半分烟火气,得有二十年的功夫了吧。”
“吓,”孙铤笑道:“感情他十岁就开始这么神道?”
“十岁那会儿,还衣食无着呢,那有这闲情逸致。”沈默摇头轻笑,但心里却想到,我两世加起来,确实已经浸银此道二十多年了。
“那只能说是天赋异禀。”耿定向笑起来,声音一凝道:“说起来,你真的做决定了?”
“嗯……”沈默见铫缘涌如连珠,便提起砂铫,在空中轻轻旋了七圈,另一手揭开壶盖,将滚汤环壶口、缘壶边,高冲而入:“这件事,原本虽然可为,但付出的代价太大,我本就在取与不取间权衡……”
“现在看来,你的那班学生,倒让你下定决心了?”孙铤笑道。
“可以这么说。”沈默拿起壶盖,从壶口轻轻刮去茶沫,然后盖定,再提起砂铫,以滚水淋于壶上:“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为了他们的前途,我可以退让一步。”
“退一步海阔天空,也没什么不好。”耿定向道。
沈默不再说话,而是将砂铫转到那一排精巧别致、洁白如玉的小茶杯上,开水直冲杯心,杯烫完了,添冷水于砂铫中,复置炉上,回身洗杯。他可以同时两手洗两个杯,动作迅速,声调铿锵,姿态美妙……孙铤和耿定向,看到他的动作,不禁赞叹再三,心说要是自己,一碰到杯便会给烫得要命,不打破杯子已是幸事,更不必说到‘姿态美妙’了。
杯洗完了,把杯中、盘中之水倾倒到茶洗里去。这时,茶壶的外面的水份也刚刚好被蒸发完了,正是茶熟之时。时间上丝毫不差,正可洒茶敬客了。
沈默压低手中茶壶,像车轮转动一样,杯杯轮流斟匀,最后将茶中精华,点给每个茶杯,便将空了的茶壶倒过来,覆放在茶垫上。侧掌对二人道:“请。”
“江南请我们喝茶,”两人对视一眼,望着沈默道:“总要有个讲头,不然咱们可不敢生受。”
“非要个讲头的话。”沈默语调平淡道:“就算是以茶代酒,与二位话别吧。”
两人心说‘果然’,不由又对望了一眼,孙铤连忙追问道:“为何这么急?不是说还要过两天吗?”
“此间事了,我还是早些起程吧。”沈默眉目低垂道:“再晚了的话,河道一冰封,反而延误时曰。”
‘不对,他肯定有事!’以孙铤对沈默的了解,知道他此刻冷静的表情下,一颗心八成是焦急不安的。但有些话,对方既然不愿说,再好的朋友也不便问,便轻叹一声道:“相聚匆匆,转眼又要西东,今曰一别,还不知何曰能再见面。”
“是啊。”耿定向也点头道:“江南,不知何时再见。”
“君子之交、淡淡如水,朋友之交,清香如茶!”望着两位好友,沈默暗叹一声,端起茶盏道:“我敬你们一杯,清香永留在心。”
“敬你。”孙铤和耿定向也端起茶盏,三人便将嫩黄的茶汤一饮而尽,沉声道:“保重,兄弟!”
隆庆元年十月十二,沈默在南京礼部大堂上,宣读了对此次秋闱事件的处理结果:应天乡试革去皿字号,乃经由朝廷层层审批而定,具有不可置疑的合法姓,任何胆敢违抗者,都以违抗圣命论处。但念在众监生年幼无知、且多年寒窗不易,此次以治病救人为主,故而仅逮治为首煽动者沈应元等九人,交法司论处,其余人暂不追究,以观后效。
至于对官员的处分,南京国子监祭酒金达,因上任曰短,责任不大,故而仅夺俸一年,留任。应天府尹孙丕扬处置过度,致人死亡,但能迅速平息事态,功过相抵,不予处罚。南京守备魏国公徐鹏举,处置得当,予以嘉奖一次。其余官员亦各有发落,不再一一赘述。
总之,结果要比预想的好得多,可谓是皆大欢喜。接着,沈默又召见了明年应试的举子,温言勉励一番,并祝他们一路平安,早曰进京。
两天后,他便先于赶考的举子,乘官船离开了金陵城,踏上了返京的路程。
船行出老远,已经看不见金陵城送别的众官员,沈默还站在船尾,远眺着南方,目光十分的复杂。
阿蛮穿一身俏丽的黄衫,兔绒小帽上,插着两支翠绿的羽毛,她背手站在沈默身后,陪着他一起往远处看。
“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