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的圆圆的笑脸出现在他脑海,他突然挺直了腰板,朗声说道:“学生惭愧,不敢自领‘高见’,只想问问先生,圣人为圣,何以为圣?”
“才德俱全,谓之圣人。”这是儒学公认的标准,沈鲤回答起来,丝毫不见犹豫。
“学生再问先生,何为圣学?”陈默咄咄逼人,快速追问,倒有些后世讲台上逼问学生的风采。
此刻整个教室的学生们已经被二人之间的争论惊的目瞪口呆,内书堂近百年历史,今日所历,闻所未闻,不但空前,怕也绝后。大家心情复杂,既有扬眉吐气的快感,也有对陈默的担忧,更甚者,窃窃私语,料定此番无论胜负,陈默必将受到最为严厉的处罚——尊师重道是为准则,如此诘问先生,不重罚,道将何存?
“圣学者,精学,博学,绝学也,乃圣人治学之方,修学之道,成学之径,饱学之意!古之孔老庄墨,皆可谓之圣学至大成者也!是故世人尊之为圣贤,《吾思》诗曰:深思熟思,必有奇思,信师行师,自可名师,圣学博学,方成绝学。知善至善,是为上善。性勿恶,形勿舍,省勿止,神勿折。”
沈鲤侃侃而谈,神采飞扬,活像换了一个人。
陈默对沈鲤的意思大概理解,暗赞对方的同时,紧接着问道:“便如先生所言,圣人之道,教化世人也。世人尽多愚昧之徒,若误解圣人之言又当如何?君不闻大道精深,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乎?”
沈鲤博学是博学,论到口才,又哪里是拥有后世多年站讲台经历的陈默的对手,被他连续两个问题问的哑口无言,神色瞬息万变,愣神片刻,突然然拂袖而去。这一下教室里顿时炸开了锅,夸奖的,指责的,担忧的,讥讽的,乱糟糟一片,不复学堂之神圣,倒如同清晨的菜市场。
“够了,看看你们,还有几分圣人之徒的样子?放学后每人来咱家处领十板子,陈默,你跟咱家来!”张鲸的出现如同一双大手突然扼住了众人的咽喉,从极乱到极静不过瞬息之间。大家纷纷低头,再抬头时,张鲸已走,陈默也不见了身影。
“这回完了,气跑了先生,起码也得五十大板吧?”
“五十大板是轻的,搞不好要‘拜圣人’,两柱香都算提督心软。”说的人面色复杂,听的人也心惊胆战。陈增起身去找陈矩,李天佑与张德成对视,也起身出了教室。他俩是学长,这一带头,众学生纷纷尾随,去一探究竟。
提督有单独的值房,在内书堂最后边,以做办公之用,众人却没在那里看到张鲸和陈默。想起某人“搞不好要‘拜圣人’”的说法,大家连忙又折往内书堂大门,远远果见张鲸与陈默都在。
所谓“拜圣人”,是内书堂对学生最重的惩罚,由于太过严苛,便是一贯心狠手辣的张鲸也甚少使用。
“咱家再问你一句,认不认错?”张鲸已然看到了那些跟过来看热闹的学生,知道他们所代表的势力错综复杂,日后又是宦官大集团当中的中坚力量,即使他身为司礼监秉笔也不容忽视,只能咬着牙再给陈默一次机会。
陈默站在孔圣人的雕像前一言不发。
李天佑提醒道:“少言,你倒是说话啊!”
陈默没看李天佑,视线将孔圣人由上而下扫视了一遍,只见其大袖飘飘,目光深邃的望着远方,浑身上下充满了悲天悯人的气息,便觉浑身热血沸腾,一种慨然之气油然而生:罚就罚,不就冲圣人鞠躬么?老子偏不认错,你奈我何?
张鲸等了片刻,得到的仍旧是沉默,又见他满脸倔强,心不由的一颤,皱起稀疏的眉头,森然吩咐旁边的番子:“掌香,用刑!”
声音既落,早有一名番子晃燃了火折子,点燃早已备好的香,插在了陈默面前的土地上。另有两名番子上前,用力将陈默的身体按下,摆出直立鞠躬,身体对折,无限接近一百八十度的姿势。其中一人在陈默的膝窝处轻踢了一脚,见他崩的很直,这才向另外那名番子使个眼色,分左右站在陈默的旁边。
这是“拜圣人”标准的姿势,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其中痛苦,只有当事人才能亲身体会。
大概是陈默这副身体年纪尚轻,柔韧性比起后世的赵昊辰强了不知多少,拉伸韧带的痛苦倒还可以接受。
不过他并没有轻松多久,随着时间的延长,血液渐渐汇聚到低垂的脑袋里,头晕,眼黑,胸口一阵阵恶烦不说,两只耳朵内更如打雷一般轰鸣。
为争一时之气便受如此折磨,值得吗?
陈默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可一想到沈鲤那漠然的脸以及张鲸那居高临下的指责,他就又咬紧了牙关。
陈矩从陈增口中得到消息的时候大吃了一惊,匆匆赶到大门口时,见到的正是众人聚拢当中,已经大汗淋漓,摇摇欲坠,偏又咬牙坚持,绝不求饶的陈默。他没有上前求情,因为他明白那样的举动不合时宜,只能像其他学生那样默默的看着,渐渐的,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心情变的复杂起来。
是的,他是带着怒火过来的,可面对眼前这个突然间有些陌生的陈默,他突然发现自己的怒火慢慢的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竟然是一股若隐若现的心疼,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他忽然间迫切的想要找到钱沐,让他不要再追查下去了,因为他隐约感觉,假如最后的追查结果确如自己所料的话,自己未必能够对陈默痛下杀手。
纠